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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花坠影①
《今古传奇.武侠版》2010017期 > 步非烟
本文总字数:78234
他知道,一个大时代即将到来。那,决不是海神的时代,而是,他的时代!
楔子
夜色,沉沉笼罩在海面上;风,沉闷地鼓动着,卷起七尺多高的巨浪,拍打在玄界滩的岩石上;黑色的岩石一动不动,巨浪在它们的身躯上炸开,形成密集的白色泡沫,将整个天空布满.巨大的轰鸣声一波一波地脉动着,像是暴雨中的雷霆一般,撼动着这片海域,大海,这个躁动了千万年的巨人,似乎随时都会将这片海滩吞没,完全拉入海底……
沉沉的夜色在海面上显得那么死寂,那是比海浪更加险恶的威严,似乎在警告着陆地上渺小的人类,不要妄想窥探海神的领域。
玄界滩漆黑的岩石向陆地延伸,形成连绵起伏的低矮丘陵群,像是向着大海跪拜的先民图腾。大海是永恒的王者,从没被任何人真正地征服。它的喧嚣与暴躁证明,1553年,仍是一个属于海神的时代。
然而,当腥成的海风从海面上掠过,余尾掠过玄界滩,越过漆黑的岩石,攀爬上丘陵的顶端,便会发现,海神的时代似乎已在慢慢终结。
夜色,被无数的灯火照亮,在这里,似乎没有昼夜的更替。
丘陵的背后,绵延着无尽的原野,这里原本生长着古老的树木,密布着丛生的鸟道,但现在,鸟道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广阔平坦的道路,纵横交织,将旷原分割成整齐的区域。
古树在整齐的吆喝声中被加工成建筑所需的原料。远处的石山在轰炸声里慢慢瓦解,运送石料的车队组成一串灯火的长龙,从山脚一直绵延到海边。黏土被成吨成吨地掘起,制成砖坯,在大大小小的火窑中烧干。而当这些原料聚集到一处时,一座座壮丽的宫殿拔地而起……
这是一座恢宏的城池,虽然只是初具规模,但它的伟大与壮丽,已征服了所有见到它的人。
最初完成的建筑,是建在玄界滩最高处的天守阁。它有七层高,从阁顶甚至能看到长崎的一岐岛。围绕着天守阁的,是三百多处富丽的府邸,分散在城中各处。而在这些府邸的周围,除了诸侯与家臣们共同居住的宅院外,无数商店、旅馆、歌舞伎院、汤浴池林立栉比,正在迅速地由蓝图变为现实。
而在灯火的映照下,数万壮丁在昼夜不息地劳作着,为这座城池挥洒着血与火凝结的汗水。提供饮食的小商贩挑着担子在各处工地穿梭,画着浓妆的歌舞伎在简陋的房子里唱着歌,为人们带来一丝欢乐。
而在一个月后,关白丰臣秀吉与各位大名即将莅临此处,那时,他们必须为之奉上一座完整完美的城池。而这座城,也将在那一刻拥有自己的名字——名护屋。
为此,所有人都只能辛苦一些,再辛苦一些!
耀眼的灯火将半边天空都照得通亮,连沉默威严的大海,都似乎感到些许的惊恐。海神的时代,也许真的要终结了。
即将得名的名护屋呈半圆形,仿佛一只强壮有力的手臂,将玄界滩前的海域拢在怀中。加部岛仿佛是天然的防波堤,城池探进海水中的部分,才是它的核心——那是一座又一座巨大的造船厂。
四周荒原上伐来的古树,小些的才被用作建筑,而大些的,全被运到这些船厂里,一桅桅巨大的舰船,便从这些船厂中不断驶出。
船体巨大且牢固的安宅船,中央稍稍偏后处设有矢仓,两舷置八十挺以上的橹以供进退之用。沿着海岸每一里,就有两三艘这种大船:与安宅船相比船型较小的是关船,装备有四十至八十挺橹,得以迅速进退。每艘安宅船周围,都分布着十数只关船,仿佛是将军身边的诸多护卫:比关船还要小的,是小早:橹数少于四十挺,轻便快捷,拥有着关船、安宅船所没有的灵活性。小早仿佛蚂蚁一般布满海面,海内侧百丈内,都是这种船高高扬起的白帆。
海面上浪涛汹涌,不断有巨大的船只从远处驶来。那是日出之国的大名们,奉关白丰臣秀吉的命令所建造的巨舟。其中,以志摩的海贼大名九鬼嘉隆的“日本丸”和毛利秀元在广岛下水的“大宅船”最为巨大。
“日本丸”全长约十丈,宽三丈,深一丈余,推测载重量约为一千五百石:而“大宅船”更为惊人,据说可载米五千石。当这两艘巨舟驶入名护屋的时候,所有劳工全都停了下来,他们兴奋的呼喊声甚至将海潮都压了下去。所有人都坚信,有了这么大的船只,就算是大海,也一定能够被征服!
而这一切,全都被天守阁上的一双眼睛收入瞳中。慢慢地,他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只有他,才知道这座城池的使命。环抱着大海的名护屋——自从他在这片蓝图上画出第一笔的时候就已注定,会是一座战争之城。它的存在,便是为了源源不断地制造出这些船,这些战船。
海风不断吹来,大海虽然一望无垠,似乎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在信风的驱动下,会形成巨大的海流。而名护屋的位置,正是海流的上游,而下游……
他拿起一只黄铜千里眼,向西北望去。浩茫的海面上,沉沉的夜色挤压着。但他,却仿佛看到绵延不尽的平原、宽广的河流、堆满积雪的长白山。从这座山越过去,便是富饶美丽的黑土地。那里,便是他无尽征途的终结。
他双手撑在天守阁的栏杆上,风从海上狂吹而来,他忍不住将金冠取下,长发立即被卷入风中,吹成一片凌乱。
风,给了他信心。他知道,一个大时代即将到来。那,决不是海神的时代,而是,他的时代!
低矮的檐角遮蔽住日光,只留下一些碎裂的幡影。神佛的慈眉善目凝固在木石上,更显出这座寺院的寂静。
严岛寺并不大,却是日出国最出名的寺庙之一。大名们在出征之前,都喜欢在寺里奉一炷香,祈祷八幡大菩萨能给他们胜利的恩赐。
今天的严岛寺比起平日更为拥挤。日出之国领地在三十万石以上的大名,全都集中到了这里,其中,不乏声名赫赫之辈德川家康、佐竹义宣、毛利辉元、蒲生氏乡、伊达政宗、前田利家、上杉景胜……
大名们座下的武士人数众多,将严岛寺社挤得水泄不通,却没有丝毫喧哗。站在佛堂上,只能听见悠悠的钟磬声,和着微微冉动的松涛。
所有人都席地而坐,双手撑在膝盖上,身子微微前倾,急迫地盯在佛像身上。或许,他们所看的并不是菩萨,而是佛像前面的那个人。那人身穿一件极宽大的袍子,上面镶嵌着精致的金边,此刻正恭谨地捧着一炷香,点燃了,插入佛像前的香炉里,然后跪倒在蒲团上,虔诚至极地膜拜了三次。然后,他站起身来,目光抬起,与佛像对视。
他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指向手下的武士加藤清正:“在佛像前投一贯钱。如果钱全部是正面朝上,则攻取朝鲜的胜利就在掌中。”
虎一般威武的加藤清正朗声答应,从怀中取出一串永乐通宝,匍匐到那人身边,将钱币撒在神前。片刻,周围的大名与武士们全都发出惊讶的嘘声:“啊,全部都是正面啊!”
那人微微一笑,拾手向佛像深深俯低身躯:“那就表明,佛准许了我们向朝鲜出兵的请求。大家此去,必能取得一场前所未有的胜利!”
说着,他将手向上一举。加藤清正跑到门口,从怀中掏出一枚火炮,点燃后猛地向空中扔去。火炮在空中轰鸣,划破了寺庙的寂静。鼓声轰然炸响,宛如海涛般漫漫卷过整座名护屋。那人徐步走出了寺庙。
只见停泊在海岸线旁的战船上全都擎起巨大的太鼓。士兵们身上绘满了花花绿绿的神佛,猛力地敲击着鼓面。嗡嗡的声音在海面上炸开,仿佛是上古巨人的狂吼。
大名与武士们体内的热血全都被这沉闷的鼓声点燃起来,顾不得寺庙的肃穆,齐声狂呼。狂躁的呼喊顿时沸腾了整座城池。连劳作着的苦工们都停了下来,加入到欢呼的行列之中。
慢慢地,鼓声与呼喊变得整齐划一,统合成最原始最有力的吆喝:“喝!喝喝!喝!喝!喝!”这短促的节奏仿佛能激发出人心底最深处的狂热。他们用尽全部的力量敲击着船舷与太鼓,而空手的人们便用力将手挥向空中,宣泄着自己的激昂。
这激昂几乎席卷了所有人,只有一人例外。他踏着宽大的木屐,站立在八幡大菩萨面前,身上披着的那件镶有金边的宽大衣衫随风招展。此时,只有菩萨的微笑和他的仪态是完全寂静的。他亦在微笑,因为他知道,这支狂躁的军队,即将随着信风卷起的海流向北方冲去,征服那片陌生的大陆。因为他,已然点燃了人们心中的野望之火。
“龙月,帮我抓住这只蝴蝶哦!”
“龙月,小心不要踩了那朵花。”
“龙月,你可真没用,这么久了还抓不住。”
阳光透过绿油油的树阴照下,织成一缕缕淡绿色的光晕。一个小小的院落内,房前全都种满各种各样的花,于时正在盛开。
蝴蝶翩翩,飞舞在花丛中。一个年轻女子身着淡绿的轻衫,正站在花旁,轻轻跺脚,满面娇嗔。花丛中,一个白衣少年手持一根长杆,杆上绑着轻纱做成的网兜,正捕捉着蝴蝶。他的脚步轻盈,在花丛中穿来舞去,但每每网兜到了蝴蝶身边,便轻轻一滑,让它们躲过被捉的厄运。每每这时,年轻女子脸上的娇嗔便更多了一分:“龙月,别再捉了!”
少年的身形顿止。
“哼,我看你就是故意惹我生气,连捉个蝴蝶都推三阻四。”
少年眼见女子脸上的娇嗔,呼吸不由一窒。他多么想开口告诉她,只要她能展露笑颜,他宁愿粉身碎骨。他不想捕捉这些蝴蝶,只是因为他不想看着它们如同她一样被关起,关在用华美的轻纱做成的网笼里。但他什么都无法说,因为他是个哑巴。
女子见他呆呆的样子,扑哧一笑,拉着他坐在树阴下。淡淡的绿阴裹着阳光照下来,仿佛是她身上薄薄的衫子。
那女子幽幽叹气,手指在阳光下交缠,”大人已经很久没到清香筑了。听说倭兵就要打来,大人整天忙着防守……”女子的脸上挂着一丝幽怨。她并不关心倭兵,也不关心日出之国跟朝鲜之间的胜负。她所关心的,只不过是大人会不会来清香筑罢了。少年看着她淡淡的脸,心中不由一痛。
女子忽然笑了:“龙月,听说倭兵十分凶残,他们打来时,你会不会保护我?”少年一呆,之后猛力地点起头来。
女子笑了:“龙月,你连只蝴蝶都捉不住,又怎么保护我呢?倭兵要是打来,你就逃吧,逃得越远越好。”
少年盯着她,很想问,那你呢?但他问不出来。因为他是个哑巴。他其实也明白,就算能开口,自己的问题也不会得到回答。因为,她是釜山城检使郑拨的宠妾爱香,而他,不过是郑拨派来守卫她的侍从龙月。
他曾希望,这样宁静的生活能够永远持续下去。每天在这所淡绿的清香筑中,陪着爱香种花、捕蝶。永远,永远……他只想每天都能看着这抹淡绿的影子,不必管潮起潮落、海枯石烂。
但,这毕竟只是一个小小侍从的妄想而已,注定了无法实现。
几天前,从城外传来消息,城外绝影岛上发现了倭兵踪迹。据当时正在捕鱼的渔民说,快天黑时,只见远处驶来无数船只,黑压压地几乎将整个海面全部遮住,而且每只船上都站满手握火炮的士兵。渔民们顿时被吓得仓皇奔逃,将消息报告到釜山城。
龙月开始担心起来,因为爱吞脸上的愁容已越来越深。而郑拨大人,则再也没有出现在清香筑。爱香的话题,从此离不开战争。
“龙月,你说倭兵到底有多可怕?听说他们有几十万人。咱们釜山城一共才几万人呢。你说大人能守住这座城么?”她忧心忡忡,秀美的眉毛微皱。其实她并不冀望龙月的回答。他又呆又哑,连只蝴蝶都抓不住,由于每次在军旅考评中都是最后一名,这才被大人派来守卫自己。她说给他听,只不过因为想要说出来而已。
龙月看着她蹙起的眉,心里难过。他知道自己又呆又哑,什么都做不了,他只能偷偷出门打探郑拨大人的消息,好让爱香放心。
当他走出清香筑时,立即呆住了——这,还是他熟悉的釜山吗?
大半的房屋已经倾倒,满城都是伤残的士兵和百姓。痛楚的呻吟声此起彼伏,城里唯一的郎中正提着自己巨大的药盒,忙里忙外。但面对满城的伤员,他又救得了几人?
猛地,天空bm 出现几条火龙,从城外的山顶上直蹿入城,发出轰隆的巨响。其中一条火龙正正砸中了一座民居,发出一阵天崩地裂的爆响,砖石四处横飞。有几人躲闪不及,被砸得头破血流,哭喊了起来。
这分明已不是战争,而是末日般的大灾变!
龙月不由心慌起来,不由自主地跟着人群,向城头拥去。
一登上城头,他立即晕眩起来——城下,黑压压满是倭兵。往日安宁的釜山浦,已被密密麻麻的战船停满,各色帆柱让整片海域变成一片光秃秃的桅杆森林。而海滩上,武士们身着铠甲,金属反射着阳光发出耀眼的寒光。兵卒们则戴着颜色鲜艳的斗笠,胸背都穿有华丽的护具。他们来回走动,不断地将火炮和兵器从战船上搬运下来。而城附近的山头早就被他们占领,火炮被搬过去后,立即装填弹药,向城里不绝猛轰。一条条火龙就是从山头上昂首飞起,继而惊天动地地落在城内。
猛烈的爆炸声似乎让整座城都摇晃了起来。龙月的脸煞白,好不容易才稳住身形,只见釜山检使的旗帜,正在城头飘扬。
“大人,快走吧!这座城守不住了!”
“大人,去求援兵吧!我们为您争取时间撤退!”
战旗下,郑拨的脸色有些苍白,连日的奋战几乎令他的精力消耗殆尽,一双尽力睁着的眼睛中写满了疲倦与决绝。他发出一声嘶吼:“我就算死也是此城之鬼,弃城而逃者斩!”
他看到龙月正躲在人群之后,畏畏缩缩地躲闪着炮火。他疲倦地对龙月招招手。龙月急忙跑上前来。
郑拨低声道:“我誓与此城共存亡。你,赶紧带着爱香夫人逃吧。清香筑的厢房里还有些银两,别忘了带上。”
龙月心中涌起一阵酸楚,就见郑拨冲自己笑了笑:“可惜你是个哑巴,什么都无法帮我传达。快去吧!”说着,他猛地拔出腰间宝刀,对着龙月用力一挥。龙月吃了一惊,急忙向清香筑跑去。
待到跑进清香筑的大门,龙月的心神才算定了下来,开始大口地喘着气。这座建在城中最偏僻幽静处的别墅,恰好章运地躲避了战火的滋扰。这里,仍然是那么安静、恬和,带着淡淡的绿色。
他急忙冲进厢房,收拾好银两,然后冲到院子里,一把拉起爱香。
爱吞正坐在台阶上,托着腮,看着花丛中飞舞的蝴蝶。她的眉毛,弯弯地蹙起。龙月拉她的时候,她一动不动,只是静静地看着他。
“龙月,大人想让你带我走吗?”龙月轻轻点了点头。
“他,为什么不肯亲自来带我走呢?”龙月不知道该如何表达。他想回答,但他是个哑巴。这一刻,他是那么地憎恶自己又呆又哑。
爱吞静静地看着他,忽然站了起来,向外走去。龙月心中一喜,跟着她一路前行。可爱香所去的方向并不是城外,而是城头。龙月大惊,心急如焚地跟着她,感受到时间在坍塌、焚灭。
当他们来到城头时,炮火已几乎将整座城池点燃。黑压压的倭兵已逼近城头。拼死防守的士兵在枪林弹雨的扫射中一茬一茬地倒下。而倭军则如履平地般越过了十八尺高的城墙。
守城的士兵无法抵挡,节节败退。只有郑拨大人的旗帜,仍然坚定地立在城头。郑拨大人的呼喝声,也仍如号角般激荡在城头。
爱香提起裙角,向郑拨跑了过去。
她就像是一只蝴蝶,扑向焚金的火炉。而龙月分明看到,她的脸上带着一丝微笑。整座城池,仿佛就在她轻快的脚步声中分崩离析。
郑拨看到她,一惊。他高声呼喝,想要阻止她,但一道猛烈的炮火就在这一瞬间正正贯穿了他的身躯。长刀折断,他奋力地想要撑起身体,却摔倒在地。鲜血,像是从身体里爆出的,将蓝色的天空染红。
爱香跪倒在他的身前,将他的尸体搂起。那一刻,她的脸上仍浮荡着那抹微笑,空虚、寂静。她永远是淡淡的绿,仿佛空中飞舞的精灵,于此刻,却被尘污染满。她抓起郑拨手中的断刀,一滴泪水从眼角滴落。
龙月惊恐地看着这一幕。他奋力地向爱香冲去。但,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截断刀埋葬在爱香的身体中。爱香的笑容在那一刻一片寂静,连焚城的炮火都无法将它轰穿。只有最后的一句话传入他的心:“龙月,跑吧!”
但他却什么都听不到了。他摇摇晃晃,只想冲过去,冲到爱香身边。但这旅程是那么遥远,他永远都无法到达终点。他沙哑地嘶喊着,这一刻,他是那么憎恶自己,为什么不能说话,为什么不能说话!
一缕痛楚从腰间传来,那是一柄武士刀,贯穿了他的血肉。龙月低头,看着寒光在自己的身体里肆虐,他的心头突然涌起无尽愤怒。他猛地抬起头来。
攻打釜山城的,都是战国时代身经百战的武士。但此刻,他们的心头却都闪过一阵惊恐一这个少年,眼神仿佛恶鬼。
他们眼睁睁地看着他奋力一拔,将腰间嵌着的武士刀拔出,带着腥风血雨,向自己直直砍来。那柄武士刀仿佛是用恶魔的诅咒铸成,在战火中历练成怨毒的锋利,无论什么都挡不住……
几十人倒在这柄刀下。鲜血仿佛河流,从龙月的身体里淌出,但他,仿佛已不是血肉之躯,只是疯狂地舞动着长刀,直如地狱的恶鬼。
连杀人如麻的武士们都不敢靠近,只是远远用弓箭、火炮攻击他。
终于,龙月再也无法舞动手中的刀,武士们立即冲上,几十柄刀同时插在他的身上。龙月发出一声惨号,手中刀当啷落地。
他并没有反抗,而是艰难地挪动脚步,向前走去。每一个敌人都被他身上散发出的惨烈气势震慑,眼睁睁地看着他一步、一步前行。
这个人,早就应该死去了。受了这么重的伤,任谁都该死了几十遍。
就见他缓缓跪下,跪倒在旌旗前。旌旗下,是两个相拥的人。他伸出手,似乎想将他们分开,但在触及那女子的一瞬间,却定住了。
他伸出袖子,似乎想为女子拭去面上战火的血污,可是他所有的力气,却都在这一刻急速消失。两行血泪,从他的眼睛里流下来。只是因为是哑巴,所以不能说一句我爱你。你肯让我,葬在你身边,永远地守护着你么?
少年的耳边,仿佛又出现甜软的呼唤,他的嘴角浮起一抹微笑。
于时,釜山城陷落。
于时,朝鲜战争开始。
【第一章天上人间总玉京】
一泓细泉自山顶潺谖流下,如白色的丝带萦绕着山体,却在山腰处迸发而成飞瀑,冲袭而下。翠骨珊珊的古树宛如巧手点缀一般,镶嵌在飞瀑两边,在水气氤氲下,宛如一幅妙相天成的水墨画。
这样的山水,本是世外桃源,但此刻,却添加了一份皇家贵气。
仰望山顶处是一座巨大的祭台,那祭台描绘着五爪金龙,青烟袅袅,金龙宛如在云雾中沉浮。一人正盘膝坐在祭台上打坐,星冠羽服,手中拿着一柄拂尘,上面刻着四个字:飞玄真君。
这是当朝天子嘉靖皇帝给自己加封的道号,全称是“灵霄上清统雷元阳妙一飞玄真君”。再看那道人面色淡金,体胖身虚,正是嘉靖皇帝。
嘉靖旁边站着一人,同样的星冠羽服,乃是当朝国师吴清风。
皇帝出巡是何等大事,往往要千人相随、万人护伴。但此刻的这座山上,却只有两个人,再也见不到第三个。
沉香散成袅袅青烟,织入夜色。嘉靖已经静坐了三个时辰,这时终于忍不住叹了口气,开口问道:“国师啊,这山上真的有神仙吗?”
吴清风摇动手中拂尘,肃然道:“有的。否则,臣岂敢劳动陛下?”
嘉靖又道:“那,仙人真的肯帮我们么?”
这句话让吴清风一时沉默,片刻后方才悠然叹道:“大明江山危在旦夕,亿万苍生将受大劫,我们只能诚心祭天,祈求仙人慈悲。所以臣才请皇上御驾亲来,孤身露宿山顶,以诚意感动仙人。”
嘉靖“哦”了一声,再不说话。他本笃信仙道,在位几十年来无时无刻不想着寻访仙迹。然而骗人的把戏见了不少,但仙人却一个都没遇到;这座山虽然不错,但若说会有仙人在此出现,他却并不如何相信。他所相信的,其实是吴清风的那句话——大明江山危在旦夕!
他什么都可以不信,唯独这句话,他却不能不信。
大明的历代天子,都被这句话吓得惴惴不安。
此刻,月上中天。一片琼华,照耀寰宇。月色如银,将周天全都笼在淡淡的忧郁中。闲云度月,然,仙人何处?
嘉靖有些不耐,两腿酸软,忍不住就想站起。突然,就听吴清风轻嘘一声:“皇上,请噤声,仙人已经到了。”
嘉靖急忙抬头,就见一个淡淡的人影出现在御宿山顶。
金黄色的明月仿佛一只硕大的圆盘,悬在其身后。而那人青衫落落临风,一如站在月殿中的神祗,正俯瞰着尘寰。一刹那间,嘉靖仿佛有种正被逼视的错觉,五脏六腑似乎都变得透明起来,被那人看了个通透。
他一阵惊讶,却又一阵欢喜。莫非真的是仙人到了?
嘉靖忍不住站了起来,错觉再度出现——那人的身影本来远在天边,此时,却忽然清晰起来。他缓缓转身,一双眸子冷冷地注视着嘉靖。
嘉靖忍不住一声惊呼——此人的双眸是如此深沉,仿佛蕴含了整个幽冥。仅仅只是凝视一眼,就让人忍不住心悸。
吴清风大吃一惊,张口刚要说话,气劲倏然爆发,月光猛然沉重起来,轻云似乎化为万钩巨石,凌空压在他身上。
这决不是幻觉,因为吴清风分明感觉到自己的骨骼被压得咯吱作响。他心头闪过一阵惊惧,瞳孔已不受控制地放大。
这根本不是仙人,而是魔鬼,是将屠尽世间一切生灵的魔王!
但,他似乎并不想杀他们,凌厉的气劲只在他们身上停留了一瞬,便倏然退却。风轻月冷,只有山中落花受到杀气催动,纷落如雨。
吴清风却仿佛经受过漫长的酷刑,不禁委顿在地,大口喘息。
漫天花雨中,那人轻轻拂袖,在山顶上的一块巨石上坐下。他的姿态极为随意,甚至带着几分闲散。但恍惚之间,嘉靖帝却仿佛觉得此处化为金銮宝殿,自己则沦为等待朝拜的臣子,而他才是君临天下的帝王!
花影纷乱中,只听那人淡淡道:“下去。”
嘉靖只觉晕眩,那人的声音仿佛在他的头顶上打开了一个缺口,将这道命令直接灌入其中。他忍不住就要转身向山下走去。
此刻却听一声鹤鸣在山中响起。吴清风的身子凌空而起,一口鲜血喷出。那鲜血聚成一只血鹤,在空中猛然炸开。刺鼻的血腥气让嘉靖的心神一窒,动作停了下来。吴清风一把拉住他,脸色已几乎变成白纸:“阁主!”
阁主?嘉靖一惊。忍不住转身,抬头。
普天之下,只有一个人配有这个名号。华音阁主,卓王孙。
他,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国师不是在此处祭天,等候仙人吗?嘉靖的心中充满困惑。
金黄满月中,那人缓缓走来,嘴角挑起一丝冰冷的微笑:“御宿山中向不留客,两位请回吧!”
只那么一瞬,嘉靖皇帝已经看清,此人的确是卓王孙。他对这人印象深刻,此前虽只见过一面,但早已将其深印心底。京师城下,以三句”天下”之言,令吴越王一败涂地。俺答汗十万大军,瓦解在他一人之前。当时情景,嘉靖怎能忘却?
他忍不住脱口而出:“你,是卓王孙!”卓王孙微微一笑,并不回答。
嘉靖帝心中的困惑却丝毫不消。他们等待的是仙人,卓王孙又来做什么呢?为什么国师一面口吐鲜血,又一面面露欣喜?难道卓王孙就是要等的仙人?可是这又如何可能?
就见卓王孙的微笑迅速归为冰冷,整座山仿佛都跟着寒冷起来。嘉靖又开始一步步后退。突然,又是一声清鹤之鸣,血光再现,吴清风缓缓踏上一步,襟前的血色更浓,脸色更白。
卓王孙淡淡道:“你应该知道,再用一次元命之音,你就会死。”
吴清风一字一字道:“在下只求阁主看一件东西。只要阁主看一眼,在下就算死在这里,也决没有半分遗憾。”
鲜血与苍白映着他的决绝,就连卓王孙也不禁有一丝动容:“好。”
吴清风绷着的一口气这才松了下来。他的脚步一阵踉跄,几乎站立不住,蹒跚着,向祭台的一旁走去——那里,放着一乘小轿。轿帘闭得紧紧的,连一丝风都不透。仿佛轿中是另一个完全隔绝的世界。
看着这乘轿子,吴清风的嘴角升起一丝微笑。似乎他早就料定,这乘轿子里的东西,一定能打动卓王孙。
他的手缓缓攀上轿子,猛地将轿帘拉开。“笃”,轻轻的一声响,是弓鞋敲在轿底的声音。一只雪白的衣袖从轿中伸出,扶在轿杆上,接着,是一只笼鞋浅着的鸦头袜,以及被弓鞋撑起的裙角。一个娇小的身影慢慢探了出来。
卓王孙忍不住失声惊呼,人影一闪,吴清风已被他凌空提起。
吴清风骇然低头,一瞬间就被卓王孙的目光深深吸引——那是一双漆黑、不带任何感情的瞳仁,任何人的目光都会深陷其中。那仿佛是上古神魔的毁灭之瞳,虽然宁静沉着,却充满了杀戮的残酷。
只看一眼,吴清风的心就开始颤抖,他几乎忍不住狂呼出口,但作为国师的尊严却让他死命地咬住嘴唇。鲜血,从嘴唇中溢出,他能感觉到,自己的全身都在颤抖,无法抑制。
卓王孙的力量就像是巨龙一般缠绕着他,慢慢沁入他的皮肤,束缚他的筋骨,浸渍他的灵魂,禁锢他的轮回。此刻的他就像是被绑在火刑柱上的囚犯,活生生地闻着自己皮肉焦灼的味道。而那双眸子中的漆黑,仿佛在不断旋转,吞噬着吴清风最后一丝理智。
一字一字地,卓王孙问:“她,是,谁?”
吴清风感受到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柄匕首插入自己的心口。他忍不住狂呼起来:“她叫嫒儿,她不是小鸾!不是小鸾!”卓王孙猝然放手。
吴清风摔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气。他有种死里逃生的感觉。卓王孙的目光,此刻却已盯在了熳儿身上。他看到的,却是小鸾。
以前,他从未想到过世间竟会有两个人长得这般相像。怯生生站在自己面前的嫒儿,跟六年前他所见到的小鸾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仰望着他的神情,都是那么相似。宛若圣手临摹的一幅绝佳的赝品。
那淡淡的眼眸,隐隐含着一抹忧伤,以及尚未触及世情的娇稚。孱弱的灵魂,孱弱的肉体,白得近乎透明的肌肤。她的眉目,就算是卓王孙看来,都几乎跟小鸾一模一样。而更相似的是她的神情。
卓王孙不禁一阵恍惚。难道是小鸾拈着花,重又站在了自己面前?
他仿佛从未失去她,只不过是被清晨的露珠迷蒙了双眼,暂时看不到她。
他几乎忍不住想要跨上一步,将她揽在怀里。他所有的失落,都将被填满。所有的痛苦,都将不再永恒。他几乎忍不住就要跨上这一步!
月色之下,她仿佛是夜月的精灵,等着一个守护的拥抱。
吴清风盯着卓王孙,将卓王孙的每一个神情都收入眼里。慢慢地,他露出一丝笑容。
猛虎,已渐渐落入牢笼。无论虎多么危险,只要找到正确的饵,就必定能够被降伏。没有什么能比驯服一头爪牙尖利的猛虎更令人感到满足的了。他顿时忘却了身体的痛苦,愉悦地朗声道:“大明人口约有七千万,其中年为十六的少女一百二十万。三个月内,各地官员按照图谱选出三千六百七十二名形似者送至京城,再由见过小鸾的人选出十名,再经我亲自甄选,最后的成果就是熳儿了。这个计划本是吴越王制定用以暗杀阁主的。但在下与皇上商议,阁主乃是天人,岂是一个女子所能伤及的?又闻阁主痛失所爱,这才决定将熳儿送给阁主,略慰寂寥。”他脸上的笑意更盛。能够由全国选出一名如此神形兼备者,看似简单,但其中所蕴含的艰难,恐怕绝非常人能够想象。如若不是以帝王之尊,号令天下,动用干人万人,决不可能完成如此浩大的工程。
也难怪吴清风心中得意。步小鸾逝世,卓王孙心中伤痛,天下人共知。此时有个几乎一模一样的嫂儿来到面前,吴清风相信卓王孙决不可能拒绝。谁又可能拒绝呢?所以他笃信,卓王孙一定会答应自己的条件。
就见嫂儿宛若透明的脸隐在月光里。在月下看来,她几乎就是小鸾。世上再也找不出两个更相像的人,正如无法找出另一颗同样伤痛的心。
月光也映照在卓王孙的脸上。此刻,这张脸似是忽然变回为普通人,不再那么冰冷,那么高高在上。他有了凡俗的感情,而且全都刻在了脸上,正不停地变幻着。那是,只有小鸾才能带给他的感情。
她于他,已经超过了一切女子之于男子的意义——妻子、妹妹、女儿、情人;孺慕、依恋、爱惜、骄纵都不足以形容。她是他心中唯一的空缺;是冰冷石座上的神祗俯瞰人间时流下的一滴眼泪;是隐藏在他神性中唯一的柔软;是毁灭与残酷的命运中仅余的温存。给他痛苦,却又无法割舍。如果失去她,他的心便会冰冷,他与这个世界将越行越远。
嫚儿似乎也感受到他的心情,露出一丝笑容,缓缓向他走去。虽然只是短短的一瞥,她似乎也已意识到,他便是自己的终点,只有在他的身边,她的生命才有意义。而且她的生命,必须要由他来点燃。就仿佛是六年前,小鸾第一次见到他,将手中的花朵交到他的手里。那时,他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温暖……
熳儿的手,正向他伸来,恍惚中,那仿佛是一束光。突然,一声娇呼,她的身子忽然栽倒,委顿在地,就像是一朵饱受摧残的花朵。这一幕,亦与六年前一模一样。卓王孙的嘴角泛起一丝痛苦。
生命的画卷,竟是如此残忍,将已经翻过去的篇章再一次打开,从头展露出斑驳的血痕。本已终结的乐章,竟不顾听者的悲伤,在悲叹中再度奏响前奏,声声敲击着尚未愈合的创口,让心变得如此痛楚。
吴清风悠悠道:“造化,总是这么神奇。我们寻到嫚儿的时候,发现她身上也带着古怪的病症,只要一天不吃药,她立即就会死。这种药是由奇方异术制成,只有皇家才能够供给。或者,还有华音阁。”
说着,他拿出一只小小的琉璃瓶,递到卓王孙的面前。
月光,将嫚儿的痛苦反照得那么清晰。只要他接过琉璃瓶,给她药丸,他就会救活另一个小鸾。一个一样孱弱、透明、稚弱、伤感的小鸾!
他的痛苦、空缺、冰冷,也将不复存在。他留恋的、依赖的、守护的、怅望的,都将得到圆满。他将与她在一起,再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够将他们分开。卓王孙的身体,泛起一阵轻微的波澜。
月色下,熳儿的面容是那么近,又是那么远。失去的,还能再次获得吗?还可以再将她拥在怀里,溶在生命里么?她还会将自己当成唯一的依赖,还会永无所求,只是单纯地依恋着自己,单纯地欢喜,单纯地忧伤吗?
是的,只要接过这只琉璃瓶,递给她,他就将再次拥有这一切。是的,他不用疑惑,唯一要做的,只是感谢上苍给了他又一次机会。
良久,卓王孙接过琉璃瓶,轻轻叹息:“不。小鸾已经死了。”
熳儿的呼吸猛然一窒,她惊恐地仰望卓王孙。她能感受到他的心,她简直不相信,他竟然不肯救她!有谁会不肯呢?
卓王孙脸上的表情却渐渐冰封。他的七情六欲就像是跟随着那位已逝的少女,被装进棺木,钉上长钉,深深埋葬于黑暗的渊薮。从此,唯有青灯孤柏相伴,不再有任何生机。
痛楚让嫚儿说不出话来,她挣扎着,从地上撑起身体,向卓王孙爬去。她想靠近他,让他看清楚自己的这张脸。她知道,这张脸属于他最喜欢的女子,他绝对无法拒绝。此刻的她只恨月光太过朦胧,不能将她的痛楚照亮。
但最终,她只感受到彻底的绝望。当她终于抓住卓王孙的衣角时,她看清了他的眼睛——那是一双只余下宁静的眼睛,漆黑深沉。当那双眼看着她的时候,仿佛只是看着一朵将陨的花、一片将逝的叶、一丛即融的雪。方才他眸子中闪烁着的点点柔软,已经被装进棺木,深深埋葬。无论她怎样痛苦哀求,也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黑暗将一切吞没。
她用尽了所有的力气,吐出两个字:“哥哥……”
卓王孙的眼神骤然一震。那声呼唤是如此熟悉,如此亲切,让他禁不住动容。那是小鸾对他的呢喃,是轮回蒙蔽的尘垢中唯一的洁净。
卓王孙忍不住伸出手来,向她扶去。
只是这一声呼唤,却用尽了嫚儿残存的生命力。就在他的手指触及到她之前,她的生命之华褪尽,化为一束苍白的留影。然而她的嘴角却浮荡着一丝笑意。她的尝试,成功了。虽然只有一刻,但她已触摸到他的心,并在那里留下了烙印。她想的没错。他,确实是她的终点。
卓王孙的手僵在半空。仿佛经历了一千年、一万年,熳儿的身体方才倒下,在冰冷的地上委顿成一掊尘土。他亲眼看着她死去,就像是看着小鸾又在他的眼前死去了一次。于是他所经历的痛苦,再次在他的眼前、他的心底上演。如此狰狞,如此残酷。却不再有迟疑。六年前,他错了第一次,而现在,他决不会再错第二次。慢慢地,卓王孙收回了手。
嫚儿静静地躺在地上,嘴角的微笑令她看上去仿佛是睡着了一般,什么痛苦都不能再伤害她了。
卓王孙转身。漫天月色如华,他的青衫落落。他微微仰起头,看着月色,就像在承受光的清洗。他走到巨石前,坐了下来。就像是坐在冰冷的王座上。
吴清风与嘉靖一步步后退,眼底写满惊恐。
他们无论如何都料想不到,卓王孙竟会真的见死不救。他曾经为小鸾做过的一切,在江湖上广为人知。他们绝对想不到,阜王孙竟会让另一个小鸾死在自己的面前。就算明知道是假的,也没有人能够如此冷酷。
这世间,难道已经再没有什么东西能够触摸到他的心吗?
他们一步步后退,感受到死亡的气息冰冷地将自己包围。吴清风忽然后悔,自己为什么要定出如此拙劣的计策!
轻轻张开手,一朵桃花旋落在掌心,卓王孙凝视着那朵花,久久不语。
忽然,卓王孙笑了笑,猝然合掌,让那朵落花在手中化为一点嫣红的泪。冰冷刹那间瓦解:“帝王之尊,稀世之礼。不知两位所求何事?”
吴清风猛然狂喜,似乎又看到了事成的希望。
“阁主请看。”他匆忙登上祭台,只见祭坛上搭着的牌额上,赫然写着三个大字——“御书房”。
就听他朗声道:“此次祭天,动用了十万人力,将整座御书房从京师大内移来,化为这座祭台。而一切,只是为了让阁主看到一件东西。”
他走到牌额之下,将手抬起。那御书房的门楣是用整株紫檀木雕就,上面用清灵的字体写着两行字——“必亡外族,祸在辽东。”字迹极淡,完全由黄纱笼着,显见皇室对此极为重视。
吴清风小心翼翼地将黄纱揭下,一寸寸拂去上面的尘埃。
卓王孙的眉头皱了皱。吴清风大费工夫,甚至冒着生命危险,就是为了让自己看到这两行字?
吴清风解释道:“大明开国,功臣无数,但有一人的功劳最高,就是青田先生刘伯温。太祖龙兴,可以说得青田先生之助最大。传说其人有鬼神莫测之能,但可惜的是,他在辅佐太祖取得江山后,就挂冠而去,不知所终。”他叹了口气,“世人都说先生已成仙而去,但我却知青田先生与当年的华音阁主是至交好友,极可能隐入华音阁中。他极为擅长奇门遁甲,想必入阁后,定对阁中的四天圣阵做了些改动,所以此阵的威力才会如此巨大。而阁主想必对先生的笔迹极为熟悉,一眼便能看出这究竟是不是先生的亲笔。”
卓王孙点头道:“不错。青田先生确实入了华音阁。”他没有否认,那么就是认可了此字乃是青田先生的亲笔。试想除了他,除了皇帝之外天下又有谁能在御书房题字呢?
吴清风续道:“青田先生挂冠前,不忍一手辅佐的大明江山崩坏,于是窥探天机,留下这八个字,据说关系到大明的气数。历代皇上都对此极为看重。我大明最大的敌人乃是北方的鞑靼,正是外族,其重地距离辽东不远。是以永乐皇帝一生都在对鞑靼用兵。天佑我大明,在本朝终于有了结果。俺达汗来降,从此大明再也不用担心北族。”
卓王孙淡淡道:“如此,岂不甚好?”
吴清风深深叹了口气:“可惜一波才平,一波又起。”说着,他走到祭桌旁,祭桌上摆着的除了供品,就是一摞摞奏章。他取了最上面的一本:“阁主请看。”奏章打开,只见上面第一行用朱笔圈着一行大宇:“朝鲜藩王急请宗主大明派兵驰援,倭军突袭朝鲜,攻陷平壤。十万火急!”
吴清风见卓王孙不语,忙道:“奏章中说的是日出之国聚集了十万大军,侵入朝鲜,不到半月,就从釜山打到了平壤。朝鲜军队几乎不堪一击,全国陷落就在顷刻之间。”说着,他拿过一张地图,手指在朝鲜的部分划过,脸上的皱纹深深叠起,“只怕倭军狼子野心,图谋的不仅仅是朝鲜,更是我大明的万里江山。他们的目的,应该是攻占朝鲜,以为跳板,北进辽东,南下中原。而我大明久经战乱,特别是吴越王之乱使军备几乎全部瓦解。日出之国则刚经过战国时代,军备精良,经验丰富。我大明以疲弱之躯,万难抵挡英锋芒。或者,这才是青田先生留下这八个字真正的用意——必亡外族,祸在辽东。日出之国所图的,正是辽东!”
卓王孙淡淡道:“如此,国师不去勤王,来此祭天何为?”
吴清风大声道:“能救得天下的,就只有一人——华音阁主卓王孙!”他的头猛然仰起,眼神带着焦灼的渴望盯着卓王孙,“东海倭寇之战,大家都以为是杨盟主率领中原武人取得胜利,但据我所知,若不是阁主一路破坏其重地,吸引了倭寇的注意,杨盟主只怕决不能胜得如此轻易。更是因为阁主,倭寇的老巢幽冥岛才会沉没。可以说,这场胜利,阁主的功劳最大。杨盟主虽然也立下了汗马功劳,但比起阁主来,就不算什么了。更何况,华音阁历经千年经营,阁中蕴含了多么强大的力量,想必也只有阀主才知道。若是阁主肯倾全力对抗日出之国,出战朝鲜,必能赢得完胜,保住大明社稷与黎民百姓的平安。贫道谨以天下生灵涂炭之大难,请阁主出山,平定朝鲜之乱!”说着,他深深鞠躬。
卓王孙的目光缓缓扫过嘉靖、祭坛,终至委顿在地的嫚儿。他的眼神平静,似乎看到的,不过是芸芸众生织成的蝼蚁之图。慢慢地,他的嘴角浮起一丝微笑.“好。我答应你。”
吴清风的身躯一震。他想不到卓王孙竟会答应他。天下苍生,死则死矣。他决想不到卓王孙这么简单就答应了。究竟,是什么让他做出了这样的决定?吴清风苦苦思索。他要的,究竟是什么?
“但我有三个条件。”
吴清风的眉头一紧。卓王孙提出的要求,决不会容易满足。但他随即释然。既然有条件,就证明卓王孙决不会食言:“阁主请讲。”
“第一个条件,绝对的权力。从战争开始直到结束,所有赴朝将士必须完全听命于我。全军行动进退,只由我一人指挥,任何人不可违抗。而中原朝廷,上至九五至尊,下至文武百官,亦不能有丝毫干涉。”
吴清风松了口气。这个条件甚好满足。自古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既然要卓王孙出征,当然必须号令三军。他躬身道:“我请皇上赐尚方宝剑、虎符令旗,天下之人,莫不听从。”卓王孙点了点头。
“第二个条件,我要杨盟主任兵马大元帅,统率正道武林,随我出征朝鲜。在此期间,他亦要绝对听我命令。”
吴清风一惊。他没想到,卓王孙竟会提这样的要求。正道与华音阁几乎势同水火,要想让正道豪杰接受华音阁统领,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他深深皱着眉,思索良久,方才道“贫道必将尽全力说服杨盟主。”
卓王孙淡淡笑了笑:“不用,我会亲自去找他。”
到时,朝鲜,将完全是属于他的战场。不是他与那位平秀吉的战争,而是他与他毕生之敌的战争。他与他,将在这片战场上,争出一个结果!
究竟是他胜,还是他胜?到那时,这场战争才有了意义。
缓缓地,他说出了第三个要求:“第三,我要天下缟素。”
吴清风大吃一惊。卓王孙冰霜般的目光中,闪过一丝悲痛。
吴清风霍然明白。天下缟素,为的是那个与熳儿极像的女子。那是卓王孙心中唯一的痛。也许,打动他答应这场战争的,正是这缕痛楚。
那一日,他亏欠了她一个葬礼。于是他要天下众生同声哀哭,为一人的辞世致哀;他要茫茫世界化为皓白,为一人的伤痛陪葬。强如卓王孙,也不能让天下人为自己的伤痛缟素。只有帝王的威严,才能做到这一点。这,亦是皇帝在天平上唯一的筹码。
但大明于礼法看得极重,尤其是满朝文官,更是个个宁折不弯。号令天下缟素,只能在最重要的几位皇室宗亲崩逝时才能颁令。否则众官大约宁肯死谏,也不会让这样的乱命颁布下去。
卓王孙盯着吴清风,冷冷道:“我说的天下,是全天下。”
全天下?吴清风的心顿时更沉。那并不仅仅只是大明,还有蒙古、朝鲜、日出之国……朝鲜乃是藩国,向来顺从大明旨意,不必考虑。但蒙古乃是宗亲之国,日出国更是敌国,令这两国缟素,那几乎是根本不可能的事,哪怕是当今圣上驾崩,也未必能够做到。但显然,若不答应,卓王孙决不可能出兵朝鲜。
吴清风在心底权衡着、思量着。忽然间,他想到一个人,这个人的身份虽然未必如帝王一般尊崇,却恰好阴差阳错,成为诸多因缘交汇的枢纽。如果有恰当的时机,恰当的安排,此人之死,的确有可能让四个国家同时为之缟素。刹那间,吴清风心底有了一个近乎残忍的决定。这个决定,让他那张鹤发童颜的脸也变得灰败起来——那是他不能放弃的坚持,但这又是唯一能令天下缟素的办法,再也无他法可想了。一面是天下苍生,一面是一人之牺牲,究竟该选择谁?
吴清风艰难地抱拳,向着卓王孙:“阁主,我答应你。”一句话说完,他仿佛在瞬间变得苍老无比。他忽然在想,纵然这个选择能保全天下苍生,又有什么意义?天下,不就是为了保护自己珍惜的人而存在吗?可是牺牲了这个人,天下又有什么意义呢?他忍不住一阵咳嗽。
卓王孙注视着吴清风。这时,他看到的,不是权威显赫的国师,而不过是个垂垂老者。却也正因为这个老人的憔悴与痛苦,方才让他的条件得到保障。
卓王孙淡淡一笑:“但愿如此。”他举起祭桌上的酒杯,杯中酒与月光相互映照,就像是夜色中荡漾的海。上面浮着的,是无数人的血。
【第二章自是黄河战鼓频】
卓王孙走来的时候,杨逸之正坐在桃花树下。桃花落在白衣上,如杜鹃泣血,浅深留痕。
杨逸之的面前放着一卷棋谱,一盘残棋,手中拈着几颗棋子,正在沉吟。桃花被微风吹起,在他的身边旋舞,他的眉目修长,淡淡地皱起。在明亮的阳光中,他整个人仿佛都被照得透明,与周围的青山、碧水、花树、落红融为一体,再也不分彼此。白云为衣,清风为佩。
卓王孙在他的面前缓缓坐下。两人中间,隔着一桌残棋。
杨逸之的眉峰挑了挑,想要招呼卓王孙。但卓王孙的身形一动不动,他的目光凝视着那局棋,手指拈起一枚黑子,放在了天元上。
本来陷入僵局的黑棋,立即仿佛一条巨龙首尾相连,迸发出活力,昂首奋起,似是要撑破棋局。
卓王孙抬起头来,悠然望着杨逸之。杨逸之的目光却依旧落在棋局上。黑白棋子搅在了一起。混战的,是苍生,还是情缘7他慢慢坐直身子。他知道,当卓王孙坐下时,这局棋已经开始了,他亦无法逃避。
他拈起一枚白子,下在了左下角。这枚棋,温和柔顺,没有半点杀气。棋子下后,下方的白子仿佛连成一片水域,龙虽奋发,却无法一举飞越大海。卓王孙又拈起一子,落下……
桃花纷飞,两人静默不语,寂静手谈。棋局,渐渐丰满起来,两人落棋的速度也越来越慢。
左上右下,局势已基本明朗,卓王孙与杨逸之各占一边,功力悉敌。右上还没落子,左下却正杀得惨烈,无论是谁,只要落错一子,就会完全陷入被动。
卓王孙手持一子,正要落下。突然,微风吹起一枚桃花,缓缓飘过他的眼帘。他的心忽然泛起一抹惆怅,桃花缓缓飘落,正正跌在棋盘上。
卓王孙不禁动容。沉吟着,他慢慢将棋子放了回去。杨逸之等候良久,不见他落子,不禁诧异道:“卓兄,怎不落子?”
卓王孙一笑:“我已经落了。”他的手指伸出,“就是这片桃花。”
淡红色的花瓣浮在青色的石枰上,孱弱得仿佛一抹胭脂。杨逸之亦不禁动容。若这就是卓王孙的落子,那么,左下之局,他将完全陷入被动。这枚棋子,把卓王孙的棋局完全打乱。
杨逸之摇头道:“桃花怎能算棋?”说着,伸袖想要拂去桃花。太容易的胜利,他宁可不要。
卓王孙淡淡道:“若它是我想要的呢?”杨逸之一怔。
卓王孙的目光忽然抬起,凝视着他,眸子仿佛大海般深沉。
那一刻,杨逸之忽然明白了他的意思。
这枰棋局,是他与他的天下。他们争夺的,是万里河山,是芸芸众生,但亦或不过是一片嫣红。那片嫣红就静静地躺在棋坪上,单薄、悲伤,还带着未干的清露。而那之后,是卓王孙逼人的寒意。
寸步不让!那是一位王者踞坐在王座上的笑傲,冷冷对着自己的敌人发出致命的邀约。杨逸之的目光缓缓滑到棋枰上,胸中忽然泛起一阵难耐的火热。既然如此,他又何必相让?
他沉着地落下一子,斜倚在桃花之侧。莹白的棋子与嫣红的桃花映衬在一起,夺目凄艳。像是陪伴,又像是决绝的争衅,却将卓王孙的黑龙与桃花隔成了两截。
卓王孙淡淡一笑,将一枚黑子放在右上。杨逸之微微一怔。这枚棋子看上去毫无用处,右上几乎是空的,一枚棋子能够做得了什么呢?但左下却正在争夺最激烈的时刻,尤其是那瓣桃花,可以说是两人生死决战的关键。卓王孙虽处颓势,但若是全力相争,慢慢就可盘活。而杨逸之虽占优势,若是不小心,不但会失势,而且有可能整块被吃。
为何卓王孙却在毫不相干的地方落子呢?
杨逸之几乎忍不住就要在桃花的另一边再下一子,这样,就仿佛手臂一样,将桃花完全抱住。卓王孙将再也不能与他争夺。
但就在下子的一瞬间,他猛然一凛。他已看出了卓王孙的用意。
右上的那一子,看似不经意,却隐然有吞并天下之势。若是杨逸之再在桃花旁落下一子,卓王孙将取得先手,在右上再落一子,就可以将左上、右下连成一片,不但令杨逸之在左下的优势被吞并,还将席卷整座棋局,取得决定性的胜利。若是自己再执著于桃花,将输得一败涂地。
幸好此时他已看出卓王孙的布局,便可在右上与卓王孙一争长短。但是如此一来,他就再也没有时间落下在桃花旁的那一子。
这对于杨逸之来讲,显得那么艰难。他几乎忍不住就要落在桃花身畔。胜负、天下,真的就那么重要吗?但若是全局皆输,暂时的拥抱又有什么意义?然而若顾全大局,就连暂时的拥抱都将不能拥有,一辈子都将只能远远地守望,与她擦肩而过,那又是何等痛苦。杨逸之伸出的手指,忍不住微微颤抖起来。那是他一生的魔障。
卓王孙凝视着他,慢慢地,笑了。他抬手,指尖上缓缓飘落一瓣桃花。他轻轻地,将桃花放在棋局上。右上。正是杨逸之犹豫不定的位置。
杨逸之一震。他也有了一枚嫣红。不必再苦求,亦不必再迎合。她正出现在自己想要的位置,温柔而体贴。这份惊喜来得太快,让他不禁有些迷茫。因他从不曾想过,他也可以以嫣红为棋,想要她落在哪里,就落在哪里。
卓王孙淡淡道:“这是你的。”杨逸之一惊,忍不住抬头望着他。卓王孙的眸子就像星空,里面有太多的光芒,没有人能够看懂。
他说的话,又是什么意思?他与他都知道,这枚嫣红意味着什么,是决不能拱手让人的!这枚嫣红有着自己的意志,任何人都不能凌驾于其上。虽然她看上去柔弱,其意志却无人能更改,所有人都只会渐渐被笼罩在她的柔情下,改变初衷。
杨逸之的心忽然抽紧。而卓王孙,却已站了起来。方才他那么执著于这局棋,现在却漠不关心。仿佛,他一开始关注的就不是棋局的胜负。
杨逸之也缓缓站起。石枰上的棋子,忽然化成粉末,被风一吹,飘飘然洒入空中。棋局上,只留下了那两枚桃花。
卓王孙俯身,拈起一片。花瓣被他托在修长的手指上,被阳光穿透,仿佛透明一般。风卷过,花瓣飘浮在空中,一下子飞得老高。
杨逸之忍不住抬起头,向空中望去。他不知道自己看到的,是花,还是阳光,只感到那么刺眼,双目都几乎睁不开了。
卓王孙转身,向外走去:“跟我去朝鲜。”
杨逸之一怔:“为什么?”
卓王孙从容地笑了笑:“因为,没有你我的地方,就不算是天下。”
卓王孙转身,走入了阳光中。风,突然静了下来。仅有那瓣桃花飘落,正正落在杨逸之的手心里。
不看到这么大片的金达莱花,就不知道已经来到朝鲜。
山水都是一样的,这个异国并没有太多特点,长久以来早已被中央帝国影响,无论穿着、饮食、建筑、风俗,都带着明显的大明烙痕。如果是从辽东地区一路而来,这种感受会更加明显。身在其中的人甚至不会意识到,自己已经过了鸭绿江,进入朝鲜境内了。
漫山遍野红得耀眼的金达菜花,是这个国家的象征。初春的时候,整个大地都被这种低调、普通的花朵染满。鸟群飞过,牛马走过,人群踏过,它们依旧灿烂、灼烈。这时,就没有人再觉得它们低调、普通,就宛如这个国家备受欺凌的历史。
相思骑着胭脂马,走在队伍的中间。
整个队伍被明显地分成了三部分。左边,是武林正道群豪,少林、武当、峨眉、崆峒、铁剑等门派的弟子几乎全数出征。他们在南海倭寇之役中早就已并肩作战过了,相互之间的配合极为默契,军纪也很严明。他们组成一个个罗汉阵与真武剑阵,整齐有序地行走着。一面绘有飞虎的黑旗猎猎飘舞在军前,象征着他们的军号——飞虎军。而所有人的盔甲全都是黑色,看上去威风凛凛。
右边,是华音阁的弟子。他们的队伍则显得松散。队伍中有几百辆大车,每辆车上都高高堆了几十只大箱子,全都用铁锁锁着,不知道里面装着些什么。然而华音阁的队伍虽然松散,却隐藏规律,前后连贯一气,轮流警戒、休息,丝毫不乱。他们身上的蓝甲上装饰有潜龙的图案,与飞虎军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这两支队伍,虽然没有冲突,但暗地里,却谁也不服谁,相互较着劲。卓王孙与杨逸之骑着两匹骏马,走在两支队伍的最前,虽然一直在讨论军情,言笑晏晏,但在相思看来,却总觉得他们是越来越生分了。或许,这一切都是因为自己。
相思轻轻地叹息一声。
两支队伍之后,是大明派出的正规军。经过吴越王之乱后,大明军力大衰,这次派出的援兵仅有两万余人。由大将李如松率领,跟随在卓王孙、杨逸之之后。这支军队身披红甲,头盔装饰着羽毛,是为朱雀军。
一行人走过开满金达菜花的田野。突然,队伍停住了。
相思纵马向前,就见道路旁跪着一群人,有老有小,手中都托着篮子,身上披着花红,正满脸期待地望着大队人马。
最前面跪着一名八十多岁的老者,将手中的篮子举到卓王孙的马前:“小人朴老头,率领朴家镇所有百姓,恭迎大明天兵前来剿灭倭贼,请天兵稍歇洗尘。”
他手中的篮子里是家常做的面点和洒肉,都用红笔点了红,篮子上还结了一朵大红花。而他仰着的脸上,则充满了希冀与欢喜。
相思的鼻子一酸,她仿佛从这个老人的身上重新看到了荒城百姓。她完全能够理解这位老人为何会如此欢喜——如果当初荒城的百姓也能见到这样一支救援的军队,他们会怎么样呢?
相思悄悄转身,拭去了眼角的泪水。荒城的百姓最终没能等到援军,可是朝鲜的百姓却等到了!她该为他们欢喜才是。这次出征,可说是她一生最高兴的事。曾经无数次,在地心之城的牢狱中、在草原之王的营帐里,她都幻想,如果自已心中青衣的王者能够率兵前来,那么,她的苦难,与百姓的苦难,都将于瞬间瓦解。
于今,她终于追随着这位青衣王者,率领大军来拯救世间苦难了,她的梦想终于得到实现。虽然一路上他都没有看她一眼,只顾着听取斥候们汇报消息,侦察地形,研究军情,但,她却感到非常幸福。
因为她知道,自己曾经企盼的,都已化为现实,还苛求什么呢?
只听卓王孙淡淡道,“不必了。”
朴老头磕头:“大人请歇息片刻吧。小人探听到倭贼有一支军队正向朴家镇而来。天兵们吃饱了饭,才好去和他们作战。”
卓王孙又一次淡淡道:“不,必了。”
朴老头看了看卓王孙身上的锦衣,又看了看篮子里粗劣的饮食,像是明白了什么。“哦”了一声,站了起来:“那小人这就在头前带路。” 他颤巍巍地拄着拐杖,向前行去。然而卓王孙的马匹却并没有随他前行。朴老头走了两步,吃惊地回头。
就听卓王孙道:“众将听令,全速前进,直指……”朴老头心中一喜,但卓王孙随后说出的两个字却一瞬间击垮了他的渴望,“平壤!”
朴老头大吃一惊,怪叫着扑倒在卓王孙的马前:“大人啊!您不是来解救朝鲜的吗?倭贼正要攻陷朴家镇啊!您务必要救一救本镇!求求您了 ”
卓王孙淡淡道:“我是来解救朝鲜,却不是来解救朴家镇。”他纵马从朴老头的身边经过。朴老头跪着的身形,已经僵硬。
突然,一人道:“站住!”
卓王孙眉峰一耸,就见红影一闪,相思骑着胭脂马挡在了他的面前,脸上写满了惊讶:“为什么不救人?”
她的喜怒哀乐,都是这么简单。什么都挂在脸上,什么都不会隐藏。
卓王孙凝视着她。的确,这就是相思,是什么时候都这样善良的相思。她决不会对任何人的苦难视而不见。
他也知道,朱雀军与飞虎军中有很多人,正在等待他的回答。
他慢慢开口:“朴家镇有多少人?”
朴老头喃喃道:“三千……三千多人。”
“平壤城呢?”
朴老头哑口无言。对于一个生活在边陲野镇的老者来讲,平壤是太过遥远的存在。但卓王孙在等着他的答案。
这时,韩青主驱马向前,禀报道“整个朝鲜约有三百二十万人,其中近四成生活在汉城、平壤两座都市。汉城稍大,约有七十万人,平壤稍小,约有六十万人。”
卓王孙继续追问:“平壤此刻如何?”
韩青主恭声道:“大军出发前曾派参将戴朝弁、游击史儒等人率骑兵三千余充当先锋,飞骑前往。出发前与他们约好每日互通消息,但自十日前,就再没收到过他们的音讯,估计……估计已经全军覆没。”
每个听到此消息的人,心中都是一惊。那预示着,这个国家的第二大都城十有八九已沉沦在倭贼的铁蹄下。如果不赶紧驰援,城中的百姓都会迅速死亡。六十万对三千人。该怎么选择,结果不言而喻!
朴老头的身子颤抖着,缓缓让开了道路。他已接受了自己的命运。的确,他的命运与整个国家相较,是那样微不足道。
相思咬着嘴唇。
她知道,自己不能勉强卓王孙去解救朴家镇。但,至少,她可以去!这场战争,少了她,并不会有什么影响。但,她或许可以带领着朴家镇百姓,躲过倭贼的追杀。就像曾经的荒城一样。
她驱马走到朴老头身边:“老丈,我帮你守住镇子!”
朴老头仰头,脸上是迷惘的惊喜。眼前女子透出的坚毅,让他感到莫名的信任。仿佛,只要有她在,他的镇子就一定能够得救。他忍不住答应:“好。”
卓王孙却断然道,“不可。”
相思骤然回头:“为什么不可以?你们继续前往平壤,只有我一个人留下,又有什么关系?”
卓王孙转身,他面对的,是杨逸之。“杨盟主。”
杨逸之像是突然从迷梦中惊醒,他刚才似是一直沉沦在对往事的回忆中,此刻方才回过神来。
就听卓王孙道:“若是她失败了,你会不会来救援?”
杨逸之看了相思一眼。会不会?-定会!就算整个世界沦入炼狱,他也会化为一方净土,擎着这朵莲花静静开放。
卓王孙一字一字问:“你若去救,会带多少人马?”
多少人马?多少人马都不够。杨逸之像是又陷入沉思。荒城中曾经发生的一切,在他的脑中迅速闪现。如果当初他有几千兵马,她还会经历那么多苦难吗?不会!所以,这次,他将尽最大的力量守护她,不让她再受半点伤害。
其实,答案并不需要他说出。飞虎军、朱雀军,甚至是朴家镇的人,都已知道了答案——如果相思执意留下,那么这支军队便将分裂,军队最终将沦为一盘散沙,完全失去战力。而且这支军队人数本已不多。而倭贼,传说有五十万人之众。分散的明军,会在一瞬间就被消灭!
朴家镇的百姓,慢慢分开,让出一条路来。潜龙军、飞虎军、朱雀军,就从他们的中间走过。走过他们可怜巴巴的眼神。
那一瞬间,所有的士兵都从心底感受到痛楚。但他们知道,自己必须忍受这种痛,因为这就是战争。他们应该感激,统帅做出了最为正确的选择。
一行人踏着金达莱花,走向属于他们的战场。
相思跟在队伍的最后面。
直到很久很久之后,她方才回过头来……
此刻,她还能看到那些百姓们正站在田野里,向他们遥遥张望。所有人的脸在丝丝的细雨中模糊了,模糊在金达菜花淡淡的嫣红中。
这让相思感到一种巨大而无形的悲怆。而她,只能选择驱马前行。
【第三章斗茶客话千山雨】
军队就驻扎在一座小小的寺院附近。这里早已被废弃,只有大殿跟有限的几个房间摇摇欲坠,而其他部分都已倒塌。佛像的头颅不见踪影,身上的金漆也早巳剥落。
雨一直在下,只是变得稍小了些。院中铺着的石阶还没完全崩坏,比起野地,此处还不算太泥泞。风吹着殿外古树,一如暮鼓晨钟。
月写意率领着华音阁弟子,将大殿稍微遮蔽一下,挡住了无孔不入的雨丝,又将佛像搬出,整座大殿终于有了些样子。
伙头军支起行军大锅,将食物倒进,点起火。不一会儿,香气就飘了出来,在潮湿的寺庙中四处蔓延。每个人的脸上都露出笑容。他们围坐在支起的帐篷内,准备饱餐一顿后好好睡上一党,为明天的急行军做好准备。
相思就坐在窗前,看着外面的雨丝,不由想到了朴家镇的那群百姓。他们躲得过倭兵的追杀吗?虽然明白可能性极小,但相思依然忍不住往好的方向幻想,同时,对自己的妥协感到一丝憎恶。
卓王孙就站在大殿内,丝毫没有坐下来的意思。杨逸之与正道各派长老围聚在四周,再外围是李如松与三位副总兵杨元、李如柏、张世爵。每个人都不说话,似乎被雨丝黏住了思绪。
夜,渐渐沉了下去。浓密的夜色将雨丝裹住,连灯光都像是浸在了水里,漂着胭脂一样的红。
相思觉得这沉静是如此难耐,不由得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忽然,一个声音从院子里传了进来:“如此雨夜,佳客远来,怎能不饮一杯茶7”
众位长老与总兵都是一惊。他们扎营在此,自然有安排人巡逻。不但有军营中的斥候,还有少林、武当弟子。怎会让人走进院内还没发觉?若是来的是敌人,自己岂不已经遭到攻击?
卓王孙眉峰一轩:“寒气袭人,饮茶很好。只是客居并无此物。”
那人笑道.“可巧我自带了些。”
殿门被轻轻推开,两人走了进来。
当先一人相貌极为古异,赤眉红瞳,脸庞极为瘦削,长发飘飘,并不带伞具,但发上竟连一点雨滴都没有。他头上戴了一顶极高的丝冠,身上白衣如雪,极为繁复,宽大的袍袖几乎垂到地上。无论是谁,裹在如此大的衣服中,必定会显得极为滑稽。但是,却没有任何人会觉得此人滑稽。不但不滑稽,还威严无比,宛如御临日出之国的八百万神明。
另一个人垂手立在他身后,手中提了个硕大的竹篮。
当先那人笑了笑,拱手道:“卓先生好。”又转身道,“昙宏大师、清商道长……”竟是将每人都招呼了一次,就连几位总兵都没漏过。众人对望一眼,脸上都有些惊异。
此人相貌奇异,一看就不是中原人士,他又怎会知道己方每人的名字?如果他是敌人的话……众人已经不敢再想下去,均心态复杂地回了礼。
那人走到卓王孙面前,盘膝坐下。他端坐的样子很奇特,双腿紧并,跪坐在地上,下半身全都没入宽大的衣服内,样子怪异至极。
殿中人都是一惊。这样的跪坐姿势,只有倭人采用。难道来者竟是倭人?此次一行人远征朝鲜,就是为剿平倭兵。这两个敌人竟敢孤身入阵,胆气当真了得。可他们,所来又是为何呢?
地上已被打扫干净,卓王孙也缓缓坐了下来。
当先之人笑道:“听说卓先生龙凤之姿,天日之表,仆甚为仰慕。今日前来,想向先生讨教一下茶道。”这无疑是表明了身份,因为天下只有日出之国崇尚茶道。茶虽起源于中国,但中国文人向来崇尚自然,原不拘于此小节,是以茶并未称之为道。只有日出之国的贵族以荼道为时尚,渐渐发展出一套奇异独特的礼仪。
众人听说他要讨教茶道,不由都皱起眉头。只因中国号称中央帝国,对茶道向来嗤之以鼻,与琴棋书画等相比,无疑只是小道。因此,就连最醉心于荼的大明文人都不曾多有涉猎。而卓王孙号称武功天下第一、文采风流天下第一,如果是讨教武功,不论刀剑拳掌,众人都相信卓王孙必胜,但这般的偏僻之道,可就难说了。万一落败,即便没有性命之虞,总是挫伤了己方的士气。两军对垒,首先讲究的就是士气。士气一沮,胜败则不可言。
一时,众人都望着卓王孙,只盼着他不要答应。
却听卓王孙淡淡一笑:“请。”众人心中一紧。
当先那人眸中露出一丝讶意,似是没有料到卓王孙会答应。他沉吟一下,轻轻摆手。
随行之人跪在旁边,将竹篮中的东西一件件取出,摆在两人的中间。
不过是些茶壶茶碗、竹筷竹勺。槌形的花瓶放在薄板上,瓶里插着一枝菊花,瘦长的木竟挑起一幅墨笔的字画,几件东西一摆,就宛若建起一座小小的茶室。清新淡雅,竞让恼人的雨也变得如飞蓬细丝,悠远有韵起来。殿中众人都不由轻轻舒了口气,不自觉地放松起来。
随行之人拿出一只小小的四寸泥炉,放进几块略带绿意的木炭,再架上一个形制古雅的霰釜,然后打开竹篮中一只黑色、上写“雪”字的陶壶,将水倾入釜中。不一会儿,水面上就浮起一层细微的水沫。他脸上露出一丝笑容,拿出一只瓷做的茶罐,摆开两只茶碗,开始点茶。
他的行动并不快,恬静自然,宛如奇异的舞蹈,令人赏心悦目。他的笑容随着动作悠然变幻,似是卧鉴山气,坐赏白云。袍袖拂动,淡淡的茶香顿时传了出来,在沉闷的雨季中令人精神一振。
卓王孙伸手将茶罐拿过,品鉴着罐上经过悠长岁月雕琢而成的花纹。只有经过漫长的抚摸、擦拭之后,才能将器物本身的匠气涤去,显出自然的美态来:“初花之御肩冲,乃是唐时古物,传言为希世之珍,果然名不虚传。”
他抬头,视线勾勒着那幅墨迹的笔路:“虚堂禅师的墨迹,在日出之国很难见到。禅心已融入纸墨中,令人一见便感寂静。与宗易公素尚静寂的茶道,真是相得益彰,什么评价都是多余。”
随行之人正将铁釜里的沸水冲到茶碗中,闻言不禁手抖,水顿时泼洒出一些,脸上则露出惊讶之色。
当先那人哈哈笑道:“宗易,卓先生既然认出虚堂墨迹、初花肩冲,自然知道当世拥有此两项宝物的,便只有号称日出之国茶道第一的千宗易了。你也不必惊讶。”
千宗易躬身道:“卓先生真是好眼力。”
卓王孙微微笑道:“应说秀吉公好福气。”
当先那人怔了怔,目光陡然锐利起来,隔着茶汤中升起的蒙蒙水汽,逼视卓王孙。但这锋芒也只显露一瞬,随即就完全消失,笑道:“卓先生的眼力当真了得。不错,在下就是平秀吉。”
卓王孙笑道:“应说是关白大人。”
平秀吉一笑道:“虚名罢了。’
殿中之人都大吃一惊。关白,这两个字在中原听来平平无奇,但在日出之国,那可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官职,相当于大明宰相。日出之国现今的关白更是一代枭雄,先后击败了明智光秀、前田利家、德川家康等人,统一了长期处于战乱割据中的日出之国,功绩甚至凌驾于号称战国第一人的织田信长之上。
他是此次侵略朝鲜的主谋,若是被擒,只怕倭军会立即瓦解。但他竟然只携一人来到敌军阵中,拜会天下无敌的卓王孙。他,究竟想做什么?
两人面色淡淡,看不出究竟。
千宗易适时道:“请品茶。”
平秀吉依言拿起一杯茶:“此碗亦是珍品,名唤尼子天目。茶则是宗易公最擅长的浓茶。”说着,举起茶杯,分三口喝完,平举茶杯,微笑看着卓王孙。
殿中人不由都倒抽一口凉气。平秀吉的动作看起来平平无奇,但一举、一饮、一品、一放,无不若合符节,其中似隐含着奥妙无穷的禅意,与千宗易的点茶之道遥相呼应,便如插在一旁的那枝瘦菊,古拙奇丽,赏心悦目,显然便是在日出之国流行了几百年的茶道。
但中原之人却对这种“道”一无所知。就算是文采风流天下第一的卓王孙,也决不可能涉猎。这杯茶,却又如何饮得9
众人的心渐渐沉了下去。只要动作有丝毫不合规矩,必将遭到对方两位茶道大家的耻笑。大家都已明白了平秀吉前来献茶的用意。他,就是想用日出之国独有的茶道,先行挫败明军的士气。所有人的目光都盯在卓王孙身上,看他如何饮下这杯茶。
他,的确不懂日出之国的茶道。平秀吉方才的几个动作,看似简单,但无不经过多年浸淫,其中不乏细微精妙处,决不是短短一眼所能学来的。卓王孙虽不谙茶道,但也知道平秀吉既然先饮此茶,那就表明,第二杯茶,决不能按照第一杯茶的方法饮下。纵然他将平秀吉的手法学得一般无二,也必会贻笑大方。
茶吞逆人而来,微苦的气息,似是雨中隐秀的群山。这杯茶,堪称天下之最。卓王孙淡淡一笑:“因何饮茶?”
平秀吉肃然而坐:“正要请教。”
“涤俗。”
平秀吉点头:“不错。”
“此处俗气太多,不宜饮茶。掌琴。”
身后一人柔声答应,就见一位女子踏着碎步上前。她微低着头,看上去柔婉宁静。淡翠色的衫子搅在雨中,就像是一幅泅湿的名画。她也席地而坐,膝上放了一张琴。
琴才拿出,平秀吉便不由脱口道:“好琴!”那琴形式古雅至极,其上并未雕刻花纹,静得就像鸭绿江中的水波。但那女子的纤指才将将一拂,清脆悦耳的声音便流泄而出,所有人都不禁一震。
平秀吉赞叹道:“传闻琴言姑娘的天风环佩乃是世间第一名琴,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
那女子正是华音阁中的新月妃琴言,闻听平秀吉之言,不由得盈盈一笑。举指轻拢慢捻,琴音如泉,淙淙而出。
平秀吉脸上露出惊艳之容。
卓王孙道:“且慢。”他从怀中拿出一只玉盒,“你可认得此物?”
那只玉盒用玉极佳,温润清婉。琴言定晴一看,不由失声惊呼,几乎将膝上琴打翻。她望着卓王孙,秋月般的眸中写满了惊惶与恐惧。
卓王孙淡淡道:“我初入朝鲜时,遇到一位故人,与他连对三掌,并从他身上取下此物。据说此物乃是皇室旧物,珍贵至极。你若是能将曲子弹好,我就将此物赏给你如何?”说着,他将玉盒拧开。
盒中盛了几片沉香,卓王孙随手拈起,放在火炉旁,片刻之后,一缕淡淡的青烟从香上升起,才一入鼻,立觉心旷神怡。名茶,名琴,名香,这座废弃的寺院,顿时如开了一场优昙法会,曼妙无边。
琴言却面容惨变,几乎忍不住开口。卓王孙淡淡的笑容却像是一座山,将她的话窒在喉中。她感觉自己的心正在一点点冷却,无比艰难地挪动身子,终于重新理着琴弦。可是她的手指已变得僵硬无比,这张琴她已弹了十五年,再熟悉不过,但此时,她却连丝弦都无法理顺。
一滴泪水落在琴弦上,琴言低着头,藏在散发下的那一抹娇靥,却显得无比凄伤。
连对三掌。天下绝对无人能从卓王孙手下生还。何况,他最心爱的宝贝已被夺来。那是他被迫离开京师时所带出的唯一一件珍物,爱如性命,从不肯离身。他,死了吗?
铮,铮铮。缭乱不成音,一二或如泣。琴音起得很低,如山涧中剥离了花枝的落蕊,在风中寂寞地沉浮:是一阕写残了的诗,被离人无望地吟哦:是一只打翻了的经筒,在佛龛上无声地轮转。
纤细,幽静。空花坠影,无迹可寻。断续滴落的泪水,滴在琴身上,轻微的敲击声,却和这一阕琴音融和得极为贴切,化成断肠之音。
殿中人几乎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最细微的声音,都会惊散了琴声。
恍惚之间,他们仿佛想起自己在如花的青春时,曾经辜负的那抹红颜。轻狂的与年少的,都遗失了,忘记了,可刹那间,已是泪流满面。
这一曲,虽然无名,却凄伤至极,令人不忍再听,却又不忍不听。
凡俗间的一切尘污之情,在这一曲中被洗涤净尽。每个人都觉自己的肌骨已化为冰雪,无半点尘垢。这一曲,仿佛一扇明镜,照得他们肝胆皆冰,每一寸心事,都成为夜空中浮荡的星尘。
一曲消歇,满目凄凉。只余下淡淡的沉香与苦涩的茶香,盈盈镂刻在雨气中。琴言的手按在弦上,心已死去。
平秀吉的目中也透露出一丝茫然。这一曲的哀伤凄婉,显然远远超出他的预料。沉湎茶道之人,自然于曲韵颇为精通。琴声之妙,当然是越精通的人感受便越是强烈。但他随即目光一肃,望向卓王孙。这位绝代的枭雄,虽然被琴声之美折服,却仍然不忘此次前来的目的。他一定,要看这卓王孙怎么喝下这杯茶!
卓王孙也正望向他。刹那间,平秀吉的心像是浸到了冰水中一般,感受到一股无法想象的透彻寒意。他身经百战,杀人如麻。但,卓王孙的目光中所蕴含的杀机,竟连他这样的枭雄,都忍不住惊怖!
卓王孙一字字地道.“这杯茶,不配。只有天下独一无二的茶,才配让我入喉。”
平秀吉的目光完全被卓王孙眸中的杀意所吸,忍不住道.“什么样的茶,才算独一无二?”
卓王孙突然道:“这样!”
倏然一道惊虹耀眼而出,却是卓王孙轻轻抬了抬手。
平秀吉眼前的景象猛然崩溃。卓王孙青色的衣袖如流云般掠过他的眼,他却仿佛定住一般,不能言,不能动,甚至不能思考,只能困惑而木然地看着卓王孙伸过手,一把扼住了千宗易的咽喉。
血,像山上的积雪一样迸出,平秀吉甚至能听到血液从千宗易脖子里喷出来的声音,就像是风声。
千宗易的惊惧,众人的惊呼,平秀吉的惊骇,全都是那么平静,仿佛是圣手临摹的一幅画。
漫天血尘中,卓王孙拈起那杯茶.“这,便是天下独一无二的茶。从此,天下再没有人能沏出这样的茶。”
他一饮而尽。
平秀吉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惊呼,踉跄而退!这不是茶道,是修罗道!他的后背重重撞在门柱上,剧烈的疼痛让他猛然清醒了起来。
一张惊讶的脸出现在他的视线中,他忍不住出手一把抓住:“宗易f”
千宗易跪倒在他身前:“主上,您怎么了?”
平秀吉的身形猛然僵住。片刻之后,他一点一点放松,脸上重新浮现出笑容。抬头,卓王孙仍然在从容淡笑着:“你,看到了什么?”
茶碗,轻轻放在地上。褪却的,是最后一缕优雅。
平秀吉完全冷静下来,袍袖分拂,重新坐下。他伸指,捻起一丝在火炉边烧落的香尘,放到鼻尖轻轻闻了闻:“卓先生认得虚堂墨迹、初花肩冲,平秀吉却不认得断魂香。甘拜下风。”说着,向卓王孙跪地行礼。
殿上众人又是一惊。传言断魂香乃是西域传来的异吞,香气直入脑中,会令人生出极为奇异的幻觉,是来自另一块大陆的奇珍。
平秀吉方才惊慌后退,到底是见到了什么幻象?
平秀吉拜完,叹息道:“日出之国崇尚纤细、凄惨之美,先生以带泪之琴、凝血之音饮茶,虽非茶道,却是茶道所不能及的最高境界。在下心悦诫服。”他站起身来,却仍然维持着敬拜的姿势。
“敬请先生,于平壤一战。”
卓王孙微笑不动,目送平秀吉走出了寺院。
众人疑窦丛生。平秀吉为何会甘拜下风,卓王孙又为什么要放过他?趁着他士气受挫之时,将他擒住。擒贼先擒王,平壤一战.不是有利多了吗?
但卓王孙不说,谁也不敢发问。
【第四章高阁登临雨后天】
青草润湿的山头上,平秀吉与千宗易回望远方的寺院。
寺院在三军的驻扎下,显得有些凌乱,但寺院正中的神殿,却透露出不动如山的沉静。
平秀吉长叹一声:“卓王孙,果然不愧为天下第一的豪杰。天下豪杰,无不在我掌握,只有他,我却看不透。”
千宗易脸上也露出疑惑,显然,他也想不到卓王孙竟会这么轻易地放他们走。虽然他们此次夜探敌营,有着十足的把握全身而退,却没有料想到,敌人竟根本不曾出手。
虽未出手,但卓王孙的气度、风范,却已令他们折服。但,这也无疑激起了平秀吉好战的热血。
经历了战国时代的悲凉岁月后,这位枭雄面对任何险恶之境,都从未服过输。他的赤眉红瞳中流露出炽烈的战意,在山冈上逆风飞扬。平壤之战,必将是一场前所未有的——血战。
郁郁锦绣的苍光山向大同江延伸,在山峰的另一角,交汇着另一条古老的河流——普同江。牡丹台就坐落在苍光山延伸的丘陵上,是这里最负盛名的古迹。七星门、普同门、含逑门、正阳门、长庆门、大同门将这座城市约束为三角形。与苍光山一起,瑞气山、锦绣山、牡丹峰点缀着大同江、普同江秀丽的景色。南面广阔的平原,又保证了这里的富庶。自檀君时代起,此处就是朝鲜最重要的城市之一。
这就是平壤。一座美丽、古老、富足、安详的城市。
而今,当卓王孙率着大明将士攀上牡丹峰、俯瞰平壤城时,却只感受到这座城市的破败、荒凉。它已完全失去了生机,不再有千年古都的堂皇气象,只印满了战争的残痕。
城中的道路上到处可见穿梭的日出国士兵。名胜古迹已被拆得七零八落,房屋、城墙已不见半分美态,被改造成最实用、最耐冲击的样式。
平壤本号称柳京,城中到处都是低垂的柳树,特别是大同江、普同江两岸,柳阴如织。朝鲜诗人郑知常曾写道:“紫陌春风细雨过,轻尘不动柳丝斜”。可而今,合抱粗的柳树已几乎被砍伐殆尽,只余下一个个三四寸高的树桩,在风雨中凋敝。无数座熔炉冒着滚滚浓烟,昼夜不停地打造着兵器、铠甲、炮弹、器械,士兵们忙碌地穿梭,喊着号子制造着战争所需的一切。
这座城市,已化为巨大的战争机器,随时准备孤注一掷,重创敌人。
而城中的朝鲜百姓,全都衣衫褴褛,在倭军的皮鞭下艰苦劳作。大量的百姓不断死去,化成城墙下堆积如山的骸骨。
战争,在这里剪成一个缩影,有着泪之白,血之红。
卓王孙、杨逸之以及各位大将、长老俯瞰着平壤城,尽皆皱眉不语。
这座城的坚固,远超他们的想象。它已完全化成一座战争之城,没有半分冗余,每一分、每一寸,都是为战争而设。攻下这样的一座城,决不是件容易的事。
日出之国在三个月之内几乎占领朝鲜全境,而朝鲜官兵竟乎没有丝毫的还手之力,倭军强悍的战斗力,似乎已经浓缩在这座城中,给每个观看的人以切身的震撼。
突然,山峰下传来一阵嘈杂。
有人大喊道:“不要拦我,我是来报告军情的!”
喧哗之中,只见一人冲上峰顶,对着卓王孙倒头就拜“小人申泣,见过大人。”此人蓬头垢面,穿了一件破棉袄,背着一只破背篓,篓中装了几件破衣,还有一只破锅,样子看起来要多狼狈就有多狼狈。
卓王孙淡淡道:“请起。”
申泣站了身来,腿一软,差点又摔倒在地。旁边众人看着,几乎笑出声来。
那申泣扫了众人一眼,道:“大人们不要见小人狼狈就无情嘲笑,小人也曾是有头有脸的人物,官拜巡察使,曾与倭贼大战过十余场。小人而今这么狼狈,就是为了从倭贼的包围中逃脱,来投奔大人啊。”
卓王孙问道:“你都打过什么仗?”
说起往日雄风,申泣立即精神抖擞起来:“小人寒窗十年,熟读兵书。生平最擅长的就是骑战。当年女真肆虐朝鲜北方,凶悍至极,朝中几十位有名将领都奈何他们不得。小人当即率领三千骑兵,乘夜突袭,将他们斩杀过半。女真人一路逃跑,但哪儿快得过骑兵?被我追上去,几乎斩尽杀绝。小人也由于战功而拜巡察使。
“倭贼初犯我时,一夜而占釜山。朝中多少将领都不敢出战,小人亲请王命,前去抗击。小人探听到倭贼以步兵为主,步兵哪能敌得过骑兵?于是小人在弹琴台旁布置下一万骑兵,分为三队,准备跟倭贼酣战一场,扬我朝鲜国威。那弹琴台地方开阔,适合骑兵冲锋,且背对大江,退无可退,正是背水一战的绝佳之地。”
步兵敌不过骑兵,此乃常识。骑兵速度快,可以装备比较长大的兵刃,奔跑起来冲击力极大,的确不是步兵所能抗衡的。申泣布置骑兵来对抗倭贼步兵,的确是很好的战术。当年项羽背水一战大败秦军,流芳百世,也是依此策略。那么,此战的结果如何呢?众将都竖起耳朵,等着听他说下去。
申泣长长叹了口气:“哪知天不佑我啊!小人干算万算,就是没算到弹琴台旁全都是稻田,泥泞至极,骑兵陷入其中根本无法行动。第一波冲锋后,我方将士就全陷在泥里,被倭贼砍瓜切菜般杀了个干净。第二波、第三波骑兵想要撤退,但背对大江,没处逃去,只能硬着头皮冲锋。小人奋力血战,方才杀出一条血路跑了出来。可怜我手下那一万子弟兵啊,全都为国捐躯了!”说着,号啕大哭了起来。
众人听得又是吃惊又是好笑。此事实在太过离奇。怎会有人布下战术,却不实地考察,这与纸上谈兵有何差别?
申泣哭了一会,又继续道:“小人逃到汉城,见到我王宣祖,禀告了败退理由。承蒙我王不弃,命我继续率军守城。但城中几乎已无可用之兵,于是我就募集了几千人,拉到城外训练。哪知正在训练时,倭兵就杀了过来。我军急忙逃跑,逃进城里还没来得及关门,倭兵就杀到了。汉城……汉城就这么陷落了。”众人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
申泣怒道:“你们笑什么´我可是熟读兵书的!”
卓王孙淡淡道:“依你之见,要攻打平壤,该用什么战术?”
申泣闻听此言,脸色霎时苍白起来:“攻打平壤?”
卓王孙点了点头。申泣顿时哀号起来:“决不能攻打平壤!您知道吗,镇守平壤的人是加藤清正,号称日出之虎的加藤清正!他不是人,是虎啊!大人,平壤城内足有守兵三万,而且十个朝鲜兵都打不过一个倭兵,他们都是地狱中的恶鬼啊!要想攻打平壤城,必须至少有三十万大军才行。我的建议大人万万不可不听啊!”
卓王孙笑了笑道:“你累了,且下去休息吧。”
几个士兵上来,领着申泣前去更衣休息。申泣一面走一面还扭过头来对卓王孙嚷道,“大人千万要听小人的,小人熟读兵书,决不会看错!”
卓王孙环顾众人一眼:“你们怎么看?”
李如松笑道:“大人过虑。申泣此人虽说熟读兵书,却不过是纸上谈兵,于用兵之道可说一窍不通。朝鲜将领若都是这样的,无怪乎会被倭兵打得一败涂地。如此看来,不是日出之国太强,而是朝鲜太弱。但我大明则不同,诸位将领都是千锤百炼出来的精英,计谋精熟。从申泣的叙述来看,倭兵也不过是一味勇猛,并没有什么谋略。我军作战,只要智勇结合,倭兵算得了什么?”此言一出,众将纷纷附和。
昙宏大师也抚着胡须笑道:“当日南海之上,传言倭寇多么剽悍,还不是被我们全部剿灭?贼性向来是好则聚,坏则散,只要一开始将他们的气焰压下,敌人自然气馁,不用我们打,自己就会瓦解。”正道群豪亦点头称是。
一时牡丹峰上只闻阵阵欢声笑语,众人初见平壤城时感受到的震撼,已经被对倭贼的蔑视取代。大家摩拳擦掌,都准备大战一场,将倭贼彻底从平壤城中剿灭。
杨逸之却无声地叹了口气。这件事决不可能这么简单。诚然朝鲜官兵无能,但倭兵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占领朝鲜全境,战斗力决不可小觑。而且倭兵们刚经过日出国的战国时代,每人都是身经百战的勇士,不但武艺超群,而且意志坚定,格外耐战。而大明官兵却刚遭吴越王之乱,是仓促间召集而成,根本未经过系统训练,若是再如此轻敌,恐怕必要遭遇大败。
想到此处,他忍不住道:“申泣虽然屡败,但毕竟曾剿灭女真,也算有些本事。朝鲜也不乏死战抗倭的将领,倭兵犹能这么快攻陷全国,战力之强,不得不防。而且倭兵擅长火枪,都是由红毛国制造,火力极强,近战威力巨大,我军装备的火铳远远不及。大家万不可掉以轻心。”
李如松笑道:“盟主多虑。红毛火枪就算厉害,还是要发一枪装一次弹。两军对垒,能让他们发几枪?只要我军冲到近处,火枪就施展不开,那时,倭兵岂不任由宰杀?末将请令,将队伍一分为二,一支由末将率领,攻七星门:另一支由李如柏率领,攻大同门。兵分两路,杀倭贼个措手不及!”其余将军也都豪情万丈,跪倒在地:“请大人下令!”
杨逸之深深担忧。骄兵必败,这个道理已被验证过无数次,但,总有人不明白,必须要用鲜血一次又一次证明。
卓王孙道:“好。将朱雀军即刻分为两队,各一万五千人。军中所有马匹全都归你支配,如此便可装备三万骑兵,明日一早,你就率领大军,突袭平壤。”李如松、李如柏轰然答应。
卓王孙笑道:“出兵不可无赏,这便是我的奖赏,你须好好记住。”说着,他袍袖轻拂。帅帐旁边的大石上猛然一阵嗤嗤声响,竟被他用指力凌空刻下一个大字:“贝。”宇下是一行小字:四千琴七百。
卓王孙转头微笑道:“杨盟主,你的奖赏是什么?”
杨逸之沉吟着长身而起。帅帐另一边的大石上,也出现一个大字:“文。”字下也有一行数字:五千零两百。
李如松与李如柏对望一眼,均有些莫名其妙,但见卓王孙跟杨逸之不欲解释,他们也不敢多问。既然是奖赏,那么“贝,四千零七百”想必就是赏金四千零七百两,那么“文,五千零两百”呢?是不是杨盟主两袖清风,没什么钱财,所以等他们获胜之后,便会写下一篇五千零两百宇的文章来赞颂自己?一定是这样的!
两人这么一想,立时雄心万丈,高昂着头领令下山。
第一缕曙光照在牡丹峰上。青翠的山峰,像是美人头上的一枚玉簪,直插碧天。连绵的雨终于停了,但阴云仍密密地遮着天空,令人心中不由生出一股烦闷。
迷蒙的曙气将平壤城团团裹住,这座城似是还未醒来。但被零星的阳光偶尔点燃的刀剑锋芒,却让人感觉到山雨欲来的压抑。
城中最高的万景台上,摆了两只小小的蒲团。一人峨冠博带,踞坐在中间,面前摆着一只小小铁釜.釜中茶汤正熟。千宗易跪坐在另一只蒲团上,恭谨而宁静地点着茶。浓茶。
甲光向日金鳞开。杀气弥野,大战前夕的紧迫感压着每个人的心,那人竟毫不在意,举着手中茶碗悠然一笑。正是废寺之中,拜会卓王孙的平秀吉。
卓王孙亦含笑点头。而他站立的地方,却是平壤城正南方的七星门。
一座巨大的鲜红战鼓摆在阵前,韩青主手里握着牛筋缠成的鼓槌,肃然立在鼓前。
卓王孙抬头遥望远方,身上的青衣像是一片云。一片飞扬的云。
当第一缕阳光射下的时候,卓王孙的衣袖轻轻抬起,斜指战鼓。韩青主的双手立即扬起,鼓槌轰炸在战鼓上。沉闷的鼓声,猛然响了起来。
那鼓声撕破了清晨的宁静。太过巨大的铜鼓经过韩青主真气的轰击,仿佛九天落下的雷霆,连整座平壤城都震动起来。
而与他相隔三里外的大同门,一身白衣的杨逸之身旁,清商道长也在一瞬间敲响了另一座铜鼓。一东一南,两座战鼓仿佛两匹咆哮的上古巨兽,对着平壤城发出一阵猛嘶。
缓缓地,无数顶盔贯甲、手握锐刃的士兵,从牡丹峰后转出,在李如松与李如柏的带领下,兵分两路,越过卓王孙、杨逸之,向着城池进发。他们踏着激昂的鼓声,就要将自己的热血洒在这座城头,成就千秋不朽的传说。
一只、两只、三只……越来越多的鼓跟着响起,声音越来越大。而更巨大的,是三万士兵齐步行进的踏步声。这单调的声音催生出炙热的战意,每个人都感觉到喉咙一阵阵撕裂的疼痛,不由得紧紧攥住手中的兵刃。在即将到来的时刻,他们或者会杀死敌人,或者会被敌人杀死。但无论如何,他们的生命都将会轰轰烈烈地燃烧。轰轰烈烈地生,或者轰轰烈烈地死。
黑压压的军队逼近了城门。猛然,同时停住。
李如松骑马立在队伍的正前方,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他是大将,本不该冲在队伍的最前方,然而对倭军的轻视,让他亲自披挂上阵,决定用一场干净利落的胜利,揭开朝鲜战争的序幕。
倭军能够这么迅速地攻占几乎整个朝鲜,只不过是因为朝鲜太过无能。我大明乃上国天兵,倭军陬尔小国岂能当?
但,或许他没有想到,他眼中的这个陬尔小国,竟有四千万人口。而大明这个泱泱大国,举国也不过才区区六千七百万人而已。两国之间国力的差别,决不是他想象的那么悬殊。
但此时的李如松,却固执而简单地相信,上国天兵一到,倭兵必定瓦解。他抬起了手,准备用一个潇洒的姿势发起冲锋的号令。
然而城门就在这一刻,骤然洞开!一匹马,狂风一样卷了出来,马上骑士大喝道:“加藤清正,前来领教!”
狂风大作,黝黑的铁枪被舞成一团黑气,轰然向李如松怒砸而下!李如松大吃一惊,本能地两只手臂上抬,耳听咔啦啦一声响,他手中两柄精钢大刀竟被一举砸得粉碎,胯下的战马一声悲嘶,顿时跪倒在地!
李如松骇得心胆俱裂,急忙就地打滚,滚到己方阵中,大声惨呼道.“开战I开战!”
但他的喊叫已经完全被狂风吞没。漆黑的风,漆黑的骑士,漆黑的战马。加藤清正就像是一匹漆黑的猛虎,一头撞进明军阵营。顿时,火星四溅,无论什么沾到他,都被击得粉碎!而他身后,权右卫门、小早川隆景两员猛将,手中长枪宛如两条蟒蛇,狠噬明军……
良久,李如松才恢复了意识,他发现,自己已经逃出去几十丈远。沉雄的鼓声在背后催促着他,使他意识到,自己不能后退!他接过部将递上来的大刀,怒吼一声,向阵前冲去。
一阵猛烈的火光,猛然在他眼前闪现。紧跟在他身边的士兵,立即倒下一大片。红毛火枪!李如松一凛。但他瞬间就清醒过来,狂吼道:“上!不能让他们有填弹的时间!上!”
骑兵的威力在这一刻完全发挥出来。中央帝国的骄傲让大明官兵没有那么容易被打垮,他们齐声咆哮,展开冲锋!
火枪的射程被一瞬间超越。而悍勇的日出之虎加藤清正,也被湮没在滚滚的骑兵铁流中。但倭兵对火枪的熟悉,却也超出了李如松的想象。就见他们有条不紊地开火、填药、上弹、再开火,流畅得就像是呼吸。红毛火枪的威力,也远远不是中原火铳所能匹敌,竟能轻易地穿透大明士兵身披的钢甲。冲到阵前的骑兵们在成片地死亡,但,终于,他们成功地逼近了对手!
李如松挥舞着大刀,第一个冲入倭军阵中。他感到自己像是冲入一片黏稠的血海。刀切入人体的声音,骨头碎裂的声音,惨叫噎在喉咙的声音……全都混杂在火枪的轰鸣中,让他的听觉迅速衰竭。他的大脑也渐渐变得一片空洞,只剩下一个坚定的意志:冲锋!杀人!
明军的人数虽少,但训练有素,有节奏地发挥着机动力:有人架起梯子,有人运送伤员,有人负责防守,有人专注进攻。不管是攻击的时候,还是被攻击的时候,他们都维持着既定阵型,坚守着岗位。这在战斗初期,使他们取得了极大的优势。倭军的阵型迅速被四面八方拥入的明军截断。但他们却并没有恐慌,一面挥舞着刀枪与明军展开肉搏,一面采取将明军引入己方枪炮射程的战略。这,让他们正缓慢地扭转着战争的局面。
李如松惊骇地发现,当自己士兵的体力已近透支,疲倦、恐慌几乎将他们折磨得站立不稳的时候,倭军仍然像疯虎一样在冲刺、拼杀着。他心中不由感到一阵恐惧,仿佛与他战斗的,并不是人,而是鬼,是恶魔,是为战斗而生的杀戮机器。没有人,能真正地战胜他们!
在如血的残阳下,他的土兵,也几乎在同一时刻涌起了同样的想法。
这,几乎让他们的斗志在一瞬间完全瓦解。他们仿佛是在与地狱中攀爬上来的恶鬼无谓地作战,永远无法杀死对方,永远无法取得胜利。这念头让李如松手中的大刀一下子变得那么沉重,几乎无法举起。
而倭兵,却仍在发动着一次又一次疯虎般的攻击。他们,将用自己和敌人的鲜血,在武士刀上盛开一朵朵霜红之菊……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大明士兵开始败退。他们已不再相信,自己能攻下这座城。他们已不再相信,自己能战胜这群恶鬼。
骑兵的优势,在这一刻再度发挥出来,所有人都调转马头,疯狂地向后奔去。杀红了眼的倭兵狂喊着,疯狂地追赶过来。
沉闷的鼓声,依旧在轰炸着这座城池,但在明军心中,却再也没有了对胜利的渴望。
逃!李如松的马狂奔掠过卓王孙。而几乎在同一时刻,李如柏也逃到了杨逸之身边。青衣与白衣,顿时被战场上的尘烟染满。
卓王孙缓缓抬起头来。如血的残阳照进他的眼睛里,让他感到了鲜血的暖意。他身子一错,宛如一只苍鹰般飞了起来。
“权右卫门!”一声厉啸怒发,卓王孙的身子如电,掠过苍茫长空!
权右卫门正杀红了双眼,手中长枪仿佛出水的巨蛟,不断吞噬着敌兵的血肉。当这一声厉啸才起,他不由一凛,仿佛林中的鸟雀,被龙蛇紧紧盯上。
他不由得抬头。长空中没有一丝阳光,他的眼前只剩下一片黑暗。这让他感到一阵迷惘,本能地将长枪上举。一股雷霆轰然自空中劈下,他手中长枪,断成了一截、又一截。
他一声狂吼,身子倒纵而出,血光,瞬间在他眼前炸开。而他胯下的战马,已化成一团热血,迸溅在他的脸上。
他的惊骇并没有持续太久,因为一双冰冷的眸子已将他牢牢锁住。青衣凛冽,仿佛北海道冬天的海风,让他感到冰寒彻骨。
他死了,甚至,不知道死亡是如何来临的。
周围的人忍不住一起狂喊:“开火!开火!”
后面的倭兵一齐蹲下身子,手中火枪喷出无数火舌,同时向卓王孙轰击。而卓王孙的身影,却在刹那间消失。
“小早川隆景!”厉啸宛如死神的追索,再一次在倭军上空响起。
倭军阵中,一名满面黝黑的大汉手握一柄大铁锤,厉喝道:“杀……”但,他只说出这一个字,整个人便在刹那闻粉碎,就像是一蓬红色的蝶。
卓王孙静静地站着,负手而立,就像是从来没有动过。只听他淡淡道:“还有谁?”
呼啦啦一声响,倭兵一起退出十几丈远,竟没有人敢靠近他半步!这个人,决不是人,他是魔,是魔中之魔!他所说的话,就是魔咒,只要喊出谁的名字,谁就必须死!
卓王孙冷冷一笑。
李如柏疯狂地抽击着战马,风吹进他的嘴里,无比腥成。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逃掉,倭兵的火枪就在他的耳边炸响,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活多久。
倭兵追击的速度远超他的想象,有些倭兵甚至已经抢入明军阵营,与己方纠缠在一起,令他无从逃脱。
白衣一闪,李如柏已被凌空提起。一闪,他的身躯倏飞两丈,落在另一匹马上。只听杨逸之淡淡的声音传了过来:“弃马。”
李如柏猛然惊醒,大喝道:“后面的士兵放弃马匹!调转马头!”
这帮明兵本是骑兵,虽然训练时间并不长,但骑术已相当了得,闻令齐声答应,前面的士兵顿时伸出手,与后面的士兵握在一起。一用力,后面士兵立时腾空而起,落在前马上,跟着一鞭子将后马抽得掉头而跑。
立即,几百匹马悲嘶着向后奔去。追赶的倭兵阵型立即被打乱。明军抓住这片刻时机,与追兵的距离顿时被拉开几十丈。但倭兵的反应也是极快,一群骑兵立即从城中冲出,加入追赶的行列。
李如柏大惊,连忙喝令,于是更多的马匹被放弃,向倭兵直直冲去。这再一次稍稍打乱了倭兵的阵脚。但李如柏知道,即便如此,他也无法逃脱了,因为马匹驮着两个人,绝对跑不快,倭兵早晚会迫上来。而此刻他们的斗志已经完全瓦解,一旦被迫上,必将全军覆灭!怎么办?
大明军冲过山崖,向牡丹峰后奔去。
白衣突然一闪。是杨逸之凌空跃起,白衣就像是一枚利箭,直射苍天!一声清越的啸声,仿佛鹤鸣般在九天震响。
追赶的倭兵,忍不住一起抬起头来张望。
日光,倏然一暗,跟着,轰然炸开!九天上的白色是那么耀眼,几乎让他们的眼睛都花了。日光凝聚在一起,倏然射出。牡丹峰一阵猛烈地摇晃!悬在山顶的巨石在一阵剧烈的晃动下,猛然向山下滚来! 倭兵顿时吓得脸色苍白,大喊道:“退!退!”他们纷纷掉转马头,疯狂地往来路奔去。可巨石的黑影却在一瞬间将他们完全覆盖,一连串骨肉碎裂的声音像爆竹一般传来。大地上,顿时留下一道触目惊心的血痕。
白衣如雪,杨逸之的眉头微皱,凝视着掌心逐渐淡去的光芒,脸上满是悲悯。再没有一个倭兵胆敢追赶。再也没有。
于时,平秀吉饮完最后一杯茶,萧然而去。
【第五章 江山传箭旌旗色】
牡丹峰上一片沉寂。没有人敢说一句话。
硝烟,仍在平壤城外弥漫。李如松端坐在长椅上,尽量维持着坐姿端正,但他自己知道,他已没有任何再战的信心。他的信心,全被恐惧所取代,一想到还要跟倭兵作战,他就几乎忍不住想要呕吐。
他不能再解救这个城市,他能解救的,唯有他自己。他忍不住想大喊着站起,哀求卓王孙赶紧回国,越快越好。但卓王孙的威严让他不敢这么说。于是他只能坐着,默默地坐着。
卓王孙的目光,此刻转到他的身上:“你的队伍,还剩多少人?”
李如松怔了怔,全没想到卓王孙会这么问。他摇了摇头。
卓王孙断然道:“去查。立即。”他又转向李如柏,“你也是。”
李如松、李如柏虽则莫明其妙,但依然不敢违抗军令,他们走下峰顶,去点查自己队伍。这样做至少有一件好处,便是让他们暂时忘却战争的恐怖。当他们再次登上峰顶时,脸色多少恢复了一些人色。
李如松沉声道:“一万零七十人。”
李如柏跟着道:“九千八百四十人。”
卓王孙对杨逸之一笑:“看来还是盟主估计得比较准确。我终究是过于自信了。”
杨逸之却没有笑容,轻轻叹息“并非阁主之错,此乃天意。”
李如松、李如柏听得一头雾水,不知两人在说些什么。卓王孙的目光,却落在帅帐旁边的两块大石上。
贝,四千零七百。文,五千零两百。
李如松猛然间就像是被当头浇下一桶冷水。这,赫然正是他们两队人马的伤亡数字!正如卓王孙所说,杨逸之估计得比较准确,而卓王孙的却稍微少了一些。那想必并不是卓王孙估计得不准,而是他太过自信,自信自己可以在战场中拯救得更多。“贝”与“文”又是什么意思呢?
李如松心下琢磨,倏然之间明白了。“贝”与“文”合起来,正是一个“败”字。原来在开战之前,卓王孙与杨逸之就料到了他们必然会失败。可惜,当时的他们太过自信,太过轻敌。杨逸之警告他们的话,他们一个宇都没有听进去。
申泣瞪着他们,脸上一副“你们现在相信了吧”的表情。
李如松跟李如柏却连争辩的心思都没了。他们的子弟,此刻正甲胄不整地躺在山下,急迫地想要返乡。所有人心中都只有一个念头——告诉每一个遇到的人:决不能跟倭兵交战!
卓王孙的目光再度凝聚在李如松的脸上:“现在,你有什么计划?”
李如松颤抖一下。计划?还要跟倭兵再战么?他用尽全力跳了起来,“我不想再打了!我要回去!我们打不过他们的!”
卓王孙淡淡道:“谁说你打不过?”
李如松勉强笑了笑。谁说的?还用谁说吗?他们今天一败涂地,信心已经完全瓦解。他敢保证,如果他现在带着士兵来到平壤城前,士兵们一定会在开战前溃逃。他们不仅仅遭受了一场完败,更可怕的是,连再战一次的勇气都没了。
卓王孙站了起来,向平壤城张开双手。夕阳将他的影子无限拉大,仿佛他已拥抱住了整座城池,他的声音,则深深契入了李如松的灵魂:“这座城,必将在五日内陷落!”
他倏然转身,目光炽烈地烧灼着李如松:“只要英雄,有死的觉悟!”
李如松感到一阵晕眩。他心底的热血,开始缓缓沸腾起来。恐惧和迟疑仿佛在一瞬间脱水,从他的体内被榨干、挥发。久违的荣誉与尊严,在他的心中激烈搏跳。他忍不住想要长啸,将腰间长刀猛然拔出,用力插在山石上。他跪倒在这人面前,牙齿紧紧咬住,一直咬出血来。那一刻,他不再惶恐。他相信,自己一定能胜利!
一声声长啸紧跟着传来,他感受到,自己的同僚们,也正在将一把把钢刀用力戳下,热血勃勃沸腾。
他们,没有一个人再害怕。他们,已经有了死的觉悟。
卓王孙慢慢收回手,脸上浮现出一丝微笑。
平壤之战,进入第二日。加藤清正坐在大厅内喘息。
激烈的战斗已经过去了一天,他的疲劳还没恢复,只要眼睛一闭上,就仿佛会看到那个凌空的影子,以及那惊天的一剑。
尤其让他害怕的,是那一剑之后的眼神。那眼神是如此森冷,就算只是想起,都会令人忍不住打寒噤。这让他无法闭眼,无法休息。
小早川隆景是他的好友,他们从小就一起学武,一起征战。他们的武艺不相伯仲,一起为关白大人立下汗马功劳。而今,小早川隆景已化成一团血污。而他,完全没有为好友复仇的念头。他只是庆幸,当初那人喊出的名字,不是自己。他重重喘息着,感受着战争带来的疲乏与恐惧。他的双眼里全是血丝,但体内的血,却仿佛被完全抽干。
突然,斤外传来一阵喧哗。加藤清正猛然站起,抢出门外。他看到一团团火从天上降下,就像是苍天破碎倾泻下的天火。剧烈的爆炸声让这座城变得无比孱弱,无数残肢带着惨叫在天上飞舞,仿佛世界末日。
他们的城池,正在遭受炮轰!
加藤清正一凛,本能地拿起长枪。他要厮杀,却发觉并没有人攻打城池。敌人,正躲得远远的,躲在火枪的射程之外,用炮猛轰。但,他们的炮怎么可以轰得这么远?
加藤清正急忙登上城楼。他明白了。
几十座黝黑的大炮正架在牡丹峰上,居高临下,喷发着猛烈的火舌。这些大炮的射程高达几百丈,整座平壤城几乎都在射程之内。
加藤清正咬着牙,鲜血从唇边溅出。他,一定要攻下这座山峰!
李如松的脸上,终于露出笑容。他对于卓王孙的安排感到心悦诚服。的确,他是太过轻敌,忘记了骑兵在攻城战中其实并不占优。不能奔跑的骑兵,几乎就等于是静止的靶子。
倭兵的火枪虽然厉害,但大明也有自己的法宝——那就是威名远震的红衣大炮。经过华音阁的能工巧匠改造,弹头发射出后,能炸成一团烈火,威力极大,再坚固的城墙都能被轻易撕裂,而且可以成片地杀死敌人。有了它们,城墙不再是有效的防御,而是牢笼,城中的士兵,不过是被牢笼约束住的活靶。
李如松实在想不通,自己为何没有想到在昨日一战中使用大炮。
远远地,他看见平壤城的大门打开了。倭兵发出一阵疯狂的号叫,冒着炮火向牡丹峰发起冲锋。他们凶狠的表情在烈日下显得那么狰狞。看着他们,李如松不由想起了昨日的激战,但奇怪的是,他却不再觉得恐惧,反而感受到体内沸腾的热血。
是时候洗刷耻辱了!他握紧了手中的双刀。
倭兵很快通过了平原,向牡丹峰攀爬而来。
李如松勒住了马。一袭白衣立在他身前,白衣白马,看上去就像是一束阳光。
倭兵的面容已经越来越清晰,清晰得就像是一抹剧烈的疼痛。
他牢记着白衣男子方才说的话:不要理会旁人,冲锋!
他俯下身子,双腿夹紧马腹,身上的重甲压迫着呼吸,不断让他心中的紧张感升级,再升级,他感到自己就快要爆炸了,而旁边同僚们粗重的喘息声就像是闷雷炸响在他的耳边。
终于,他看到那白马闪电般飞了出去。他嘶号着狂喊:“冲!”
一千匹骏马驮着主人向山下猛然奔去。
刹那间,急骤的马蹄声敲响了整座山。一丈、两丈、三丈……几十丈的距离过去后,马匹的脚力完全展开,每匹马都像是一枚出膛的炮弹。
倭兵不由得停下脚步,吃惊地看着奔腾而来的骏马,他们惊惧的脸一晃而过,李如松感到自己就像是一支长矛,挤进了一团荆棘。
咔啦咔啦,骨头碎裂的声音在风暴中发出沉闷的节奏,山风冲击在脸上,几乎让李如松窒息。然而这种窒息竞带着无比的畅快,他忍不住张嘴笑了起来。
一匹匹马像是一只只重拳,从山顶轰进倭军的阵营。骑兵的优势在这一刻淋漓尽致地发挥出来。倭兵匆忙地发射火枪,但骑兵与马匹上皆披挂着厚厚的重甲,让他们的攻击几乎没有任何用处。他们绝望地发现,骑兵的速度顺着冲势越来越快,越来越多的人在马蹄践踏下死于非命。
白衣在血污中猎猎飘扬,率领着这支军队风一般卷过倭军,向斜刺里冲去。紧跟着,又像是风一般刮了回来,不断地冲刷着早就失去斗志的倭军。人像是稻草一般一茬又一茬地死去,但他们却连退后的可能都没有。因为退后,就只能进城,去承受炮火的轰击。
加藤清正一拳砸在城墙上,口中的钢牙几乎被咬碎!
他的部下正在遭受屠杀,但他却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冲出城外的倭兵不断死亡,而这座城池,也一点一点崩坏。
他血红着双眼,嘶喊道:“退!退到内城去!”
内城,距离牡丹峰遥远了许多,红衣大炮的威力虽大,也无法跨越这么远的距离,轰击到内城的城墙。
此刻的平壤城几乎只剩下一具残骸,外城完全一片狼藉,根本看不出在一天前还是一座完美的战争机器。炮火与杀戮让这座城市陷入垂死的荒芜。幸好,内城的城墙要高大许多,也更加坚固。这是倭军最后的防线,如果被明军突破,平壤就会陷落。
倭兵抓紧最后一点时间,修筑着防御工事。这一夜,注定是个不眠夜,当黎明终于来临时,倭兵终于可以喘一口气了,因为他们已将内城修筑得极为坚固,也做好了誓死一战的准备。
只要明军的炮火轰不到城墙,单是明军的骑兵,他们并不害怕。近距离作战,他们相信自己可以遏制明军的任何攻击。而且,他们的援军一定正在快速赶来。只要坚持住,援军一到,明军必然会一败涂地!
这信念激发出他们顽强的血性,他们唱着战歌,不知疲倦地为内城做好抗争的准备。
卓王孙坐在牡丹峰顶,看着残阳。残阳如血,隐在重重的阴云中,明天,似乎又会有雨来临。这个国家的雨实在是太多了,唯一值得欣喜的是,也许雨水会冲刷掉这满眼满地的亦腥。
从这个角度看到的平壤,已几乎是一片废墟。但在卓王孙的眼中,这座城仍然不可低估。他相信,李如松已决不会再犯轻敌的错误:“李总兵,你有什么打算?”
李如松躬身道:“大人,卑职以为,正可乘胜追击,一鼓作气将内城攻下。红衣大炮威力巨大,内城虽然坚固,也未必撑得了几炮。只要轰破城墙,骑兵冲进,内城很快就会陷落。”
卓王孙笑了笑:“大炮要想轰破内墙就必须挪下牡丹峰,挪到离城墙二十丈之内。而倭寇火枪的射击距离是十丈。倭寇只要稍稍冲锋,就能逼近大炮。而你的骑兵,如何在这么短的距离内,保证大炮的安全?”
李如松一窒,哑口无言。那该怎么办?
卓王孙又道:“就算攻破城墙,骑兵冲进,必将面临巷战。那是火枪最能发挥威力的地方。不知阁下的骑兵能不能也同样发挥出威力?”
李如松又是一窒。巷战,是骑兵最害怕的战斗方式。无法冲锋,无法提速,还要面临来自四面八方的攻击。骑兵的优势几乎被完全瓦解。他本自信满满,但现在,却发现自己的计划漏洞百出,一无是处。该怎么办?难道现在已经无计可施了?
卓王孙悠悠道:“何况两万多倭兵被困内城,他们是困兽,若是强行攻击,必将遭到殊死反抗。”这一点,身经百战的李如松当然有所体会。但,这是否意味着放弃平壤?那先前的两场仗不就白打了?
卓王孙将目光收回,转而凝注在白衣男子的身上:“杨盟主,说说你的计策。”
杨逸之沉吟道:“倭贼之所以坚守内城,并没弃城而逃,是因为他们相信一定会有援兵。从汉城到平壤一共七日路程。每一日路程处,就建有一座栅垒,驻扎有军队。所以,最迟一日之内,栅垒内的倭兵就会得到消息,前来救援。消息会不断地传到下面的栅垒中,最终传人汉城。援兵也会源源不断地前来。”
李如松吃了一惊:“这样说来,我们若不撤退,时间越长,就对我们越不利?”杨逸之点了点头。
李如松张嘴要说什么,但看了卓王孙一眼,终于,没有说出。
卓王孙微笑道“杨盟主如此说,想必已有对策?”
杨逸之点点头:“此刻平壤倭军最大的希望,就是栅垒乃至汉城的援兵。如果援兵不来呢?他们的军心必定慌乱。军心一旦慌乱,战斗力就会锐减。而同时……”他打开地图,在平壤外城处画了个圆圈,“平壤城中的粮草多储备在外城,内城只有很少的一部分,最多只够两万人吃一天。我们只要趁着夜色,将外城中的粮草全都炸毁,不出一天,内城倭军的恐慌就会达到极点。没有援军、没有粮草,他们必会弃城而逃。我们在那一刻发动攻击,必可全歼敌人。‘
卓王孙点点头:“如此说来,最重要的就是要令栅垒乃至汉城不要派出援兵。又如何做到?”
杨逸之微微笑了笑:“只要将这些栅垒都攻占下来就可以了。在下愿领一支令箭,夤夜前往。”
卓王孙微笑着注视着他。杨逸之白衣落落,神情中并丝毫没有夸耀的自信,却没人会怀疑他的话。
李如松胸中的热血又开始沸腾起来。仿佛再度看到了胜利的希望。
第三日,跟第二日并无分别,只是天气更加阴沉。
内城中的倭兵眼巴巴地看着南方。他们在估算时间,援兵到来的时间。随着日影一点点地移动,他们的盼望越来越炽烈。
然而奇怪的是,明军没有任何动静。牡丹峰上,一片平静。
突然,轰隆隆几声巨响传来,倭兵惊骇地发现,外城中的几座粮仓全都燃起了大火。他们这才意识到,内城中并未存储太多粮草。他们本能地想要出城抢粮,但随即想起如此一来必将遭受明军炮火与骑兵的猛击。于是,他们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粮仓被烧成灰烬,勉强安慰着彼此:援兵就快到了,援兵就快到了!
当黎明的第一束光线照临大地,平秀吉就身着峨冠博带,坐在内城最高的将台上。他的面前有一枝菊花,一杯热茶。似乎,如此残忍的战争与他毫不相干。他的淡然,让每个日出之国的士兵心中都然起了希望。
卓王孙也端坐在牡丹峰上,与平秀吉遥遥相望。
这场战争,更像是他们对弈的棋局,虽然伏尸百万,却无足轻重。不如悠悠的一杯热茶。
倭兵焦躁地摩擦着手中火枪,盼望着明军突然骚乱起来,那就是援军到来的信号,然后,他们就可以从内城中杀出,杀他个痛快淋漓。但是,明军的队形仍然是那么井然,毫无动静。
时间,逐渐滑过,黎明,又快变成正午。
突然,明军的队伍后方真的传来一阵骚动。惊喜电流一般掠过倭军的心,他们吃惊地握紧火枪,情不自禁地站了起来。
就见明军的队伍分开,露出一只马标,
那是一面旌旗,四周镶有灿灿的金边,中间是一只凶猛的老虎,正昂首咆哮。上面原本应该镶嵌有七宝。但它的华丽,此刻却只能凭借想象,因为,此时的马标已然破败不堪,染满血污。李如松擎着它打马飞驰,绕着平壤内城跑了一圈。然后,一把狠狠掷在地上。
所有的倭兵都忍不住喃喃呼喊:“那是立花统虎大人的马标啊!”
立花统虎,小西行长手下的名将,镇守的,正是平壤到汉城的第一座栅垒。马标是大名的象征,倭军一向将之看得比性命还要重要。丢失了马标,也就丢失了大名的尊严,马标的持有人往往要切腹谢罪。而今,镇守第一栅垒立花统虎的马标,却染满血污被执在明军大将的手中。这其中包含的意义,足以让每一位倭兵都不由放下了手中的火枪。
“援军,已经不可能到来了吗?”这让他们一下变得极其无力,纷纷倚在墙上、倒在屋旁,感到死一般的虚脱。
阴沉的天气,压得人喘不过气来。将台之上,裹在白色宽袍里的平秀吉,在最后的一缕暮色中,举杯,向卓王孙遥祝一杯清茶。
第四日。天才一亮,倭兵便焦急地爬起,向城下张望。
他们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期待些什么。但,才望了一眼,他们就忍不住叫嚷起来。
漆黑的大炮群前,黝黑的泥土之上,昨日李如松掷下的马标旁,静静躺着另一只马标。同样镶着金边,中间金线装饰着一只雄鹰,却一样破败血污,几乎被烂泥沾满。
所有的倭兵都认得,那是镇守第二座栅垒森忠政的马标。想必就在昨日的夜色之中,明军已出动大军,拔除了第二座栅垒。所有人都失望地盘坐在地上,甚至失去了站起来的勇气。
“援军……真的不会来了呢。”他们抬头。
将台之上,平秀吉的脸色仍是那么平静,面前摆着的那杯茶,泛着淡淡的香气,与旁边的枯菊搭配成一幅绝妙的图画。但此刻的士兵们已不再相信,自己还能够百战百胜。他们中的绝大多数人,已经整整一天没有吃饭,而有的人,甚至染上了可怕的疾病。困守在这座狭小闷塞的内城中,他们的结局也许只能是一个——死亡。
勇气在渐渐瓦解。只有将台之上、牡丹峰顶,两个仿佛神明的身形仍然是那么萧然。似乎人间的一切苦难,丝毫都不能沾染到他们。
第五日,所有的倭兵醒来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扑到城墙上向下张望。他们发现,早已有很多人在自己之前扑了过去,却没有一个人发出声音。
城下的泥土中,掷下的马标已经变成三个。然而此刻,所有人好像早就认为这是理所当然,并没有惊呼,只是沉默地接受。
这座城,已经是一座死城。若是三天之前,他们还有勇气冲出城去,跟明军拼个你死我活。但现在,他们却只能坐下来,哀叹。
“就算八幡大菩萨,也救不了我们了啊!”他们仰望的目光,正好能看到将台上那个萧然静寂的身影。他面前,仍然摆着一杯茶,他的面容,也依然没有丝毫的改变。
难道,他们的生死,本就没有放在这个人的心上吗?
他们的恐慌,化成一声哀叹。
倭兵的表情,连一丝都没有被李如松遗漏。他们的计划,早就制定好了,充满着必胜的信心。
当第五日的夜晚来临时,他暗暗给部下打气“振作起来!倭兵快撑不住了!我们一定要抓住这最后的机会,将他们一网打尽!南方少布置些人,埋伏三千士兵在大同江畔,听我号令,随时出击。北方多设置一些旌旗,找几百个嗓门大的伙计,晚上多嚷嚷,让他们误以为我们还驻扎在那里。其他人全部撤走。东西两侧,时刻做好战斗准备!早早造饭,今晚,就是决战的时刻!”
夜,黑了下来。倭兵密切地注视着明军的动静。
他们看到明军造好饭的时候,只觉肚中泛起的饥火几乎要将自己燃尽。但他们只有忍耐。慢慢地,他们发现,南侧的明军,正在撤退。
他们肯定是想趁着夜色去袭击第四座栅垒,然后好将马标掷在泥土里,让我们的斗志完全瓦解。这一次,一定不能让他们如愿!
倭兵们握紧了手中的火枪。每个人都意识到,这或许是自己最后的机会。粮草早已耗尽,他们已经饿了快三天了,再饿下去,他们绝对无法抵挡明军的冲锋。
只有今天晚上,这个最后的机会。他们悄悄跟在明军背后,在明军偷袭栅垒时,突然拥出,里应外合,打明军个措手不及,如此一来不但能解救自己,也可以解救栅垒。至不济,也能突围出去。
一定要吃顿饱饭!这个简单的愿望,激发出他们最后的一丝悍然。
夜,完全黑了下来。大同江的水,默默地流着。如果说河流是大地的血液,那此时的大同江,就像是一道巨大而哀伤的创口。
倭兵悄悄地越过城墙,没有被明军发现。
他们或许可以偷袭明军,但明军很快就能反应过来。正面对战,他们只会像老鼠一样被击溃。所以,倭军很有默契地贯彻着最初的作战方案,只是远远跟着偷袭栅垒的明军。
明军全都骑着高头大马,行动像是闪电。倭兵竭尽全力地奔跑,才能跟土他们。才过半个时辰,倭兵已经精疲力竭。三日未能饮食的疲乏,一下子全都涌出。他们再也无法贯彻作战方针,只顾着拼命地跑到大同江边,疯狂地喝着水。就算是水,能够填饱肚子就行啊。
他们感觉到自己软弱得像是能够被一根稻草压倒。
就在这时,猛然一声炮响。闪电般前行的明军骑兵忽然掉头过来,向倭兵发起闪电般的冲锋。
原本只有芦苇的大同江畔,突然漫山遍野都是人。早就埋伏好的明军养精蓄锐,个个像是恶虎般冲出,展开最为有效且残忍的杀戮。而背后,黑压压的大军正踏着整齐的步伐,山岳般威压过来。而挣扎着在大同江边饮水的倭兵,此时却连作战阵型都无法维持。
这是一场纯粹的杀戮。炮火将夜空照亮,火枪的光芒显得凌乱而暗淡。
倭兵单兵作战的优势几乎已完全不存在。饥饿、疲乏、恐惧、绝望将他们完全压垮,他们就像是捆好的稻草一般,被成片地斩倒…一
只不过一个时辰,两万倭兵,已然全军覆没。当黎明的光芒再度照耀大地时,李如松一步一步,向牡丹峰走去。
他手中捧着的,是绘着金边、没有沾染血污的、加藤清正的马标。
【第六章故国惝恍梦里天】
明军进入内城的时候,受到了最热烈的欢迎。只是,这欢迎稍稍显得有些虚弱,因为平壤内仅存的朝鲜人,都早已饿得站不起来了。
六个月前,这个城市还有六十万人口,但现在,却只剩下不到十万。整整五十万人,消失在这场可怕的战争中。李如松策马走进城中时,不知道该喜悦还是伤心。能够攻下这座都市,自然是值得欣喜的,但若攻下的是这样的一座都市,欣喜又有什么价值呢?
外城几乎全是废墟,内城在经过战争后,也几乎没有任何留存。剩余的这十万人,只剩下性命而已,个个眼巴巴地瞅着大明军队,但李如松却没有把握,能够这样维持住和平多久。 平壤陷落,汉城迟早会得到消息。三十万倭军必将全部北上,不间断地对此处进行冲击。他们又能坚持多久?李如松叹了口气。
内城中有一座小小的行宫,据说是从檀君时代遗留下来的遗迹,古朴、狭小。倭军占领平壤后,将这里当作议事厅,这才保存了下来。此刻,大明将士将全部椅凳都集中起来,仍不够大家所用,只能让几位长老坐了,其余人站着议事。
卓王孙没有说话时,整座议事斤内是一片绝对的肃穆。平壤之战,虽然每个人都发挥了作用,但若是没有卓王孙,这一战决不可能胜利。就连正道群豪们,看向卓王孙的眼神也都充满了敬服。
卓王孙道:“李总兵,这场胜利中,你的功劳甚大。说说你的看法。”
李如松不禁面有得色“倭贼虽然单兵作战能力甚强,但的确没什么智谋。竟然连自己的马标真伪都分不清楚。那些马标,只有第一天的是真的,乃是由杨盟主率领一千骑兵夤夜突袭取回。其余都是我偷偷请人绘制的。可笑倭寇居然分不清楚,果然上当!”说着,哈哈大笑起来。
卓王孙凝视着他,慢慢道:“你真以为那些马标是假的?”
李如松点头道:“当然了。”
卓王孙笑了:“那么,为什么倭贼的援军始终没来?”李如松一窒。
“杨盟主率领的军队,一直到今天才返回,他们这些天都干什么去了?而汉城内的军队,为什么一直没有行动?”李如松呆住了。他此前太过专注于平壤战事,根本没有注意到杨逸之一行人的动静。
卓王孙淡淡道:“若是用你做的那些赝品,这一战早就败了。用兵之道,虽然计谋很重要,但计谋决不仅仅只是欺骗。你要牢记才是。”李如松满脸冷汗,说不出话来。
这时,一名士兵走了进来,禀报道:“启禀大人,大同江上出现了无数战舰,杨盟主急请大人前往。”
卓王孙皱了皱眉,率领着众人出了议事斤。
就见大同江面上果然出现了无数船只,几乎将整个江面全部占满。
李如松叫道:“大人!一定是倭兵的援军到了!赶紧用炮轰!”
卓王孙还未说话,申泣却叫了起来:“什么倭国援军?你没见到他们悬挂的都是朝鲜旗吗?他们是全罗左水师李舜臣的部队,一定是听到大人得胜的消息,前来投奔的!”
卓王孙问道:“李舜臣是谁?”
申泣一听,立即摇头晃脑起来:“李舜臣这人,可厉害了!倭贼犯我,可以说是百战百胜,只有在海上,却是每战皆败。就是因为李舜臣这个人。此人当真是熟读兵书,有勇有谋。凭借一支也不算很大的水军,打得倭贼闻风丧胆。连倭国的水军头目九鬼嘉隆都对他又恨又怕。他可以说是整个朝鲜的民族英雄啊!”
卓王孙点了点头。就见那些战船沿着江岸一字排开,一员大将率领部下大步走下,来到卓王孙面前,倒头跪拜:“全罗左水使李舜臣,率部参见大人!”
卓王孙点头道:“起来吧。”
李舜臣又磕了个头,方才站起挥手道:“将大人的礼品献上!”
船上士兵哄然答应。一只巨大的战船被拖曳着缓缓向岸边行来。
申泣才看一眼,忍不住失声道:“日本丸!”
李如松哈哈大笑:“你们真是被倭军吓破了胆,连船也取倭贼的名。”
申泣怒道:“你知道什么!日本丸是倭国水军头目大海寇九鬼嘉隆的船,传说是日出之国最大的战船,居然被李水师击败俘获来了!我熟读兵书,你有什么资格嘲笑我?”
李如松闻言一惊——这艘战船足有几十丈长,惊人至极,上面光铁炮就有三十多尊,当真有横行四海的气概。相比之下,李舜臣的战舰则显得小得多。这人能够战胜倭贼,俘获这么大的战舰,看来的确是有些本领,不可小视。李如松现在已知单凭自己,绝对赢不了倭贼,对所有有才之士他都想倾心接纳,因此,对于申泣的指责倒也并不反感。
只听那李舜臣道:“末将以及全体水军,愿听大人指挥,共抗倭贼!”
卓王孙点点头道:“你来得正好。李舜臣,我的军纪严明,向来容不得半点违抗。”
李舜臣正色道:“大人何出此言,大人才至朝鲜不到半月,便攻下平壤,全歼敌军。大人乃是朝鲜的救命恩人,末将追随大人,自然唯命是从,决不敢有半点违背。”
卓王孙微笑道:“很好。我这便免了你全罗左水使之职,所有战船全部收缴。”此言一出,所有人都大吃一惊,李舜臣更是惊得几乎呆住,良久都没缓过神来。他想要说什么,终于还是顿住,躬身道:“听从大人安排。”
卓王孙挥了挥手道:“拾上来。”
韩青主率领着一群华音阁弟子,抬着一堆大箱来到江边。他们将箱子打开,一阵馥郁的香气传出——箱子里竟然全都是鲜花。海棠花。
这个时节,海棠本已该结束花期,但这些海棠显然都是异种,不但逆时盛开,而且格外娇艳,重重叠叠,仿若天上的云霞。每一株都是植在箱里,大部分极为高大,粗壮茂密,显然已生长了极长的年头。
箱子一个又一个打开,大同江畔,顿时像是聚满了绛红的香云。五百多株海棠,令这座破败的都市立即变成众香国。
众人这才想起,华音阁此来朝鲜,运来无数极大的木箱。从江浙到朝鲜,相距何止千里万里,而这些沉重的木箱一路被华音阁弟子精心维护,没有半点损伤。
所有人不禁有些迷惑。他们本以为,箱子里装的就算不是华音阁克敌制胜的法宝,至少也该是珍贵的战略物资,但如今……难道,这些木箱中,装的就是这些花木?卓王孙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将花木完好无损地运到朝鲜来,究竟是为了什么?
卓王孙亲自从箱中捧出一株海棠,轻轻放在战船上:“杨盟主,我命你为水军统帅……”
众人这才“哦”了一声,明白了为何卓王孙要免除李舜臣的职务,原来是要杨逸之取代李舜臣啊。就连没有经历平壤之战的李舜臣也闻听过杨逸之在此一战中的卓绝表现,如果取代自己的是这个人,就连李舜臣都感到服气。在杨逸之的领导下,全罗水军必定能够打赢更多战役!
但卓王孙接下的话,却将他们的欣喜打入冰窟:“将这些花,送往给幽冥岛主。”刹那间,所有人的微笑全都僵住了。
卓王孙淡淡道:“所有水师,不准下船,立即出海。”微笑变为惊愕。身经百战的雄师、朝鲜唯一同倭贼作战胜利的部队,竟然要去海上送花?而且,送花的人是刚立下汗马功劳的杨逸之?朝鲜战场缺了杨逸之,会如何?没有人能够想象。但他们都知道,如果没有杨逸之,平壤城绝对不会这么快就被攻下。
卓王孙悠远地望着海上。青色的雨丝将天地连成一片,大海仿佛成为长天的一部分,浸染着所有的忧愁与思念。
三星自转三山远,紫府程遥碧落宽。海的尽头,是海市?是蜃楼?还是一桩心事,一段不可追回的少年情怀?
刘郎已恨蓬山远,更隔蓬山一万重。遥远的海上,真有美丽的仙子么?她在那没有人烟的海岛上,独坐风中,细数岁月,可会感到寂寞?
海上送花,是她最喜欢的海棠,一开就是十里艳红,仿佛她的裙裾。或者,可以陪伴她,映红她的笑靥。
一株株花朵被搬上战船,被小心翼翼地捆绑好,将战船上的铁炮覆住,从此,这些船不再是杀敌的利器,而是青乌的使者。
李舜臣的剑眉不停抖动。
没有人知道,他究竟耗费了多少心血,才能够组建起一支这样的船队。
也没有人知道,他究竟付出了多少努力,才能让这支船队在倭贼的围剿下存活,并赢得一场又一场战斗。
这支船队对于他,意味着什么?没有人能够明白。没有了这支船队,他活着还有什么意义?他多年来立下的报国志向,又用什么来完成?
每当一只船被鲜花装满,他的心就宛如被狠狠刺上一刀。当所有船都被绛红缀满,慢慢驶出港口,他终于忍不住冲了出去:“不!”他站在战船之前,站在卓王孙之前,他的胸膛几乎被愤怒填满,“万万不可!” 所有人都惊呆了。他们从未见过有人敢当面反对卓王孙。就算是武林正道群豪,跟卓王孙势不两立,但慑于他的威严,也从不敢直撄其锋。
李舜臣跪倒在卓王孙面前:“大人!朝鲜战场离不开这支水师啊!它是唯一能击败倭贼的朝鲜队伍,是战胜敌人的利器!大人可率队从陆上攻击,末将则从海上辅助,兵分两路,互为奥援,胜利唾手可得。大人若是觉得海上力量不重要,那就大错特错。倭贼极度依赖海上补给,只要卡住其海上航线,倭贼必然人心惶惶。大人,这支舰队太重要了,决不可以用来做这样没有意义的事情!”所有人都脸上失色。
卓王孙冷冷盯着李舜臣。李舜臣则直直地与他对视,脸上大义凛然。就算卓王孙此刻将他杀掉,他也没有任何怨言。他只希望卓王孙能够收回成命,不要辜负了这样一支优秀的水师。
“没有意义的事?”卓王孙的眼神里有一丝讥诮。他抬头,望着天空。雨丝落进他的眼里,清凉到有一丝刺痛:“那只是你不曾看透而已。”
缓缓地,他从腰间掣出一柄剑:“认识它么?”
李舜臣的目光一接触到这柄剑,立即变得肃然起来——这柄剑吞金镶珠、富丽堂皇:“此乃大明天子所赐的尚方宝剑。”
卓王孙颔首:“你遵其号令么?”
李舜臣顿首:“末将乃朝鲜之臣,朝鲜乃大明属国。宗主之命,末将自当遵从。”
卓王孙淡然道:“革你之职,押往大牢,命你在牢中思过。”
李舜臣满脸惊怒:“末将犯了什么罪?”
卓王孙回头道:“给他些书,让他好好读读,去些身上的匪气。”
韩青主朗声答应,将李舜臣绑起带下。李舜臣大喝着想要反抗,但韩青主武功高绝,以他一介武夫怎能抵挡,立即就被打翻,拖了下去。
杨柳青青,战舰尽变花船。杨逸之白衣飘飘,站在船头,望着卓王孙。他的心中也充满困惑,因为,他也觉得卓王孙此举实在不妥。
但他并没有问。卓王孙不说,他就不问。他知道,卓王孙如此做,一定有他自己的道理。
幽冥岛上,卓王孙与秋璇最后的离别时,杨逸之亦在场。卓王孙要再去幽冥岛,其实并不出他的意外。那座海岛,恐怕会永远成为卓王孙心中的伤痛。如果可能,他愿意为卓王孙再去岛上,带回一点消息。
烟雨茫茫中,战舰编队缓缓驶出平壤。一片破败的平壤城中,唯一的一点春意似乎也随之被带走。江岸上,一片寂静。没有人再说话。
卓王孙的目光一直跟着舰队,直到它们全都没入薄雾。而后,他淡淡道:“申泣。”
申泣吃了一惊,急忙跪倒:“小人在。”
“国不可一日无君。听闻朝鲜王宣祖正在宁边避难,应当即刻将之迎来平壤,共襄大举。你通报敌军军情有功,现封你为礼部尚书,带领一千人马,迎接宣祖。”
申泣听了,高兴得屁滚尿流。礼部尚书比他原来的官还大,而且迎接宣祖乃是天大的肥差,必然会令宣祖感激,日后飞黄腾达,简直是指日可待。他顿时惊喜交集,跪倒磕头谢恩,奔走如飞地去了。
众人面面相觑。李舜臣功劳如此大,被打入牢狱;申泣一看就是不学无术之辈,却得重封。这、这……一时每个人都觉得心里很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卓王孙又道:“李如松。”李如松急忙行礼。
“平壤之战中,你立下大功。下面的仗该怎么打,你有什么建议?”
“末将认为,平壤决不可守。倭寇号称三十万人,保守估计,至少也有二十万之众。平壤之战中消灭三万,此刻当还有十七八万。而我军只有两万多。十八万对两万,胜败可想而知。所以,我军若是驻守平壤,定会一败涂地。”众位将军长老纷纷点头称是。
的确,平壤已如此破败,是根本不可能守住的。那么,又该如何呢?
李如松缓缓道:“守不行,则只有攻。眼下之计,只有尽量发挥骑兵的机动性,兵分两路,一路佯攻汉城,拖住汉城守兵。另一路急攻全国各道散乱的倭兵。由于倭兵主力大部分都集中在汉城,各道都是小股倭兵,容易歼灭。等歼灭之后,再与汉城之兵决战,方有一线生机。”
卓王孙点了点头。
不得不说,经过平壤之战后,李如松的思虑成熟了很多。这几乎可算是明军唯一取胜的方法。游击战,是以少击多最有效的方法。如果由飞虎军去佯攻汉城,凭借正道群豪高超的武艺,全身撤退绰绰有余。这个计策,还是有极大胜算的。
卓王孙随手掣出一幅图卷,交给李如松:“李如松听命,命你一个月内,将平壤城按图重建。”李如松一愕。他说了这么多,核心就是不能困守平壤,为何还要建设平壤?他满腹不解,接过图卷,打了开来。
——那是一个长长的卷轴,只见烟雨浩淼,丹楼如霞,密密麻麻的亭台楼阁,堆积成三秋桂子、十里荷花。
诸位长老不由得都惊呼起来。那,赫然便是华音阁!
【第七章铁马新林休战鼓】
李如松虽然心怀不满,做起事来却并不含糊。才过七日,整座平壤外城就被完全清扫干净。城中的十万百姓与两万多士兵全都被动员起来,日夜不休地劳作。
大同江畔的树木被成片伐掉,尸体被掩埋,废墟被清扫,高下不平处全被填起。这座城市,似乎已完全从战争的创伤中解脱,仿若新生。
但李如松的心情却越来越紧张。汉城中的敌军迟早会得到消息,他们决不会容忍平壤落在己方手中,一定会出动大军,重新攻打平壤。那是李如松最不想见到的。
他悄悄派出探马,打探汉城的消息。显然,他的担心并不多余,就在平壤城陷落的第三天,消息已经传到汉城。汉城守将小西行长大惊狂怒,点齐城中的一半人马,向平壤猛扑而来。
一半,就是八万之众啊!
现在的平壤几乎没有任何防御能力,如何能抵御这样的大军?李如松紧张得几乎睡不着觉,他有心找卓王孙商议,但当卓王孙不想见他的时候,他根本就不可能见到卓王孙。
于是他日夜煎熬,到了第七日,探马回报,八万倭军,已经抵达了最后一座栅垒,还有不到一天时间,他们就会攻到平壤城。而平壤城,现在才刚刚整理好,正是一马平川、毫无遮掩的时候。
李如松心急如焚,不断催促士兵,恨不得一天就将平壤的城墙修好。
眼看着天渐渐黑了,韩青主找到李如松,颁下卓王孙的命令:“今晚任何人都不准出城。”
李如松当然不想出城,倭贼随时会攻来,为什么还要出城?但就算是不出城,等到倭贼打来,还不一样是个死?他唉声叹气,甚至都没发觉,韩青主正率着众多华音阁弟子,拉着无数辆大车,出城而去。
第二天一清早,李如松就睁着布满血丝的双眼登上内城城楼,向外极目眺望。一看之下,他几乎摔下城楼。
——漫山遍野的旌旗飘荡在大同江江畔。倭贼们凶狠的面容几乎就在眼前。他用力撑住城墙,方才勉强维持着站立的姿势。
完了。
全完了。
朝鲜战争即将结束,我,大将李如松,就要死在这里了!他眼含热泪,哽咽着感受到死亡正手握长刀,呼啸着飞过头顶。
“哈哈。”他的身边忽然传来一阵朗笑。
李如松转身,就见韩青主端坐在太师椅上,正悠闲地品茶。这家伙居然此刻还能笑出来?李如松一时大怒,几乎忍不住扑上去揍他一顿。
韩青主微笑道:“李大人,你不觉得倭贼的样子很好笑吗?”
李如松可觉不出任何好笑之处——快死的人看什么都不觉得好笑。
韩青主伸出手指。李如松顺着看去,忽然感觉到一丝怪异。那些倭寇虽然凶猛狠恶,但好像这么久,都没能靠近平壤城。
究竟是为什么呢?李如松忽然发现,大同江上的烟雾似乎比往日浓了一些。雾中,似乎有些他不熟悉的东西不时闪动,但仔细看去,却又什么都没有。这种诡异的现象也同样弥漫在花丛中、树林里。环绕着整个平壤,似乎一切都还是原样,又似乎一切都已经不同。
之后,他更加震惊地发现,强行向平壤突袭的倭贼,正在成片成片地死去。每多靠近一步,死的人就更多。这团笼罩着江岸的雾气,似乎有着神秘且诡异的力量,正悄无声息地吞噬着靠近者的血肉。
李如松惊喜交加,忍不住擦了擦眼睛。他终于回忆起韩青主昨晚的举动,意识到一座稳固的防御,早已矗立在平壤的周围。
韩青主悠然道:“现在,你觉得好笑了吗?”正在城头探看的正道长老们却一点都不觉得好笑。他们的脸上,混杂着恐惧、惊惶与憎恶。
这团雾气,他们都十分熟悉。之所以熟悉,却从来不敢靠近,是因为他们清楚这团雾气到底有多可怕。
千百年来,这团雾气以秘魔一样的力量,震慑着中原武林中的每一个人。
昙宏大师长长叹了口气:“四天圣阵。”
这团守御着平壤外城的可怕雾气,竟然是守护了华音阁近千年的四天圣阵。李如松并不太了解这个阵法的威力,但武林正道们却清楚。有了这座阵的守护,就算倭贼再多一倍,也决不可能突破平壤。
平壤城已固若金汤!
果然,夕阳落下时,倭贼终于接受了必然的失败,慢慢收拾兵马,败往汉城。留下满地尸体。
李如松长长出了口气。平壤城,已然可守。他有些明白,卓王孙为什么没听从他进攻的计策。如果有一座城池作为根据地,以后的仗就好打多了。如果这座城是不会被攻陷的,那这场战争更已经立于不败之地!
显然,那些巨大的箱子里不仅仅装着海棠。这座上古奇阵也早被分解,装在其中运到了朝鲜。
那些剩余的箱子里还装了些什么呢?
这个问题很快就有了答案。
正当李如松面对着空空的土地发呆,不知该拿什么来建设城池时,无数只箱子被运到了他面前——箱子一只只打开,他想要的,希望要的,渴望要的,甚至没想到要的,全都在里面。
李如松惊喜交集,急忙督促部下加紧建设。
又过了十日,整座城已初具规模。士兵跟百姓的脸上重新洋溢起笑容,因为他们看到了胜利的曙光。他们看着从自己手中诞生的新城,感受到它的强大、富庶,想象着自己生活在其中,极为美好的未来,便由衷地喜悦起来——平坦、广阔的道路纵横交错,三横三竖,将整座城连通分割成整齐的方块。
房舍、商铺,林立栉比,一座一座地拔地而起。红砖碧瓦穿杂在精致的园林、宏大的建筑之中,这座城市以极具盛唐气象的风貌,感染着每一个见到它的人。
但,正道群豪的脸色,却变得极为难看。因为,这座城,正一点一点地变成他们心中的梦魇——华音阁。
显然,那些剩余的箱子中装着的,是被拆碎的华音阁。卓王孙此次征倭,带来的不仅仅是四天圣阵,还有整座华音阁的精华。这是多么可怕的大手笔、大牺牲。
这种牺牲几乎令正道中人窒息。他们忍不住不断地问自己,我又为这场战争做了些什么?他们虽然也很想为天下伸张正义,但少林寺会拆了木人巷、武当派会挖倒真武堂吗?绝对不可能!那还争些什么呢?
群豪不禁汗颜,再也说不出话来。
陆陆续续地,朝鲜的官员、百姓们听说了平壤的胜利,纷纷前来投奔。平壤城的几个城门分别留下了出入四天圣阵的道路,由华音阁弟子亲自把守。他们仔细盘查,不时有倭国奸细被查出,就地格杀。
新来的百姓们,也立即投身到平壤城的建设中。这座城,正以更快的速度成长起来。
同时,朝鲜各地义军也闻信前来投奔。其中最出名的有两路,一路是狼筅将军元豪,一路是红衣将军郭再佑。这两位首领本都是普通的朝鲜百姓,倭贼杀来时,他们为了保卫家园,才组织义军反抗。
那元豪身高体壮,手持一根狼筅,重达二十八斤,更难得的是他不仅勇猛善战,而且极有心机,擅长将敌人诱往火枪不能发挥威力的地方,然后再率众冲杀,屡获胜利。
而郭再佑本是庆尚道玄风的小小地方官,倭贼打来时,他在宅郾的大樟树上悬鼓猛击,召集全村百姓组成义军对抗倭贼。当时的他身披红袍,作战时冲在最前,大声高呼:“红衣将军在此!”杀得倭贼溃不成军。他擅长打心理战,用投毒、夜袭等计策令倭贼人心惶惶,如惊弓之鸟。
卓王孙对这两人颇为赏识,在议事厅上询问他们作战的近况。元豪几乎不懂汉语,而郭再佑做过几年县吏,汉语倒是说得甚是流利,恭恭敬敬地回答了卓王孙的问题。
一时大家都有些奇怪,为何郭再佑每次都冲在最前,历经了几十场血战却没受过重伤。郭再佑也说不出原因,只好笑道:“也许是因为我身上的红袍乃是先祖当年朝拜大明时得到的赏赐,有些神奇也说不定。”
卓王孙闻言笑道:“如此,我就再赐你一件红袍。清商道长,请你日后与弟子跟随郭将军,保护他的安全。”
清商吃了一惊,他堂堂一派掌门,地位尊隆,只有少林方丈差可比拟。朝鲜乃是小国,郭再佑不过是个草莽,怎配由他去保护?这不是让他做郭再佑的侍从吗?清商道长顿时怒气勃发,忍不住就要发作。
卓王孙淡淡道:“月写意,你来保护元将军,如何?”
月写意盈盈笑着走出道:“谨遵阁主之命。”说着,站到元豪身边道,“你这只狼筅真的很重吗?让我掂掂。”
元豪愣头愣脑地看着她,不明白她在说些什么。月写意指着他背上的兵刃,又指了指自己。元豪方才恍然大悟,摘下狼筅,递给月写意。月写意一把接过,随手挥舞一下道:“也不是很重么。我看你啊未必有什么本事。”说着,轻声娇笑了起来。
元豪搔了搔头,也跟着傻笑起来。而清商道长的怒气,顿时发作不起来了。
武林均知,华音阁主卓王孙最是护短,决不容任何人伤害阁中弟子。月写意身为侍书仙子,在阁中地位虽不高,却是阁主的亲信,连她都可以成为朝鲜将领的侍卫,自己为什么不行呢?
清商道长豪气顿生,走到郭再佑面前,朗声道:“你会什么剑法?”郭再佑摇了摇头。
清商道长再问:“你会什么掌法?”郭再佑再摇了摇头。
“你到底会什么?”
郭再佑想了想:“我会笔法。”
清商道长大喜:”什么笔?判官笔?分水峨眉刺?”
郭再佑摇了摇头“都不是。我会写柳体的隶书。”
清商道长怔了怔,喃喃道:“这人居然现在还没死,真是个奇迹……”
日子缓缓过去,平壤城再度展现出它的壮丽。
废墟一般的城体已被完全修复。三角形的城墙由清一色的青色巨石垒成,沿着大同江、牡丹峰延伸,高大威严。城墙内,隐隐显出一排排雕梁画栋。整齐的道路隐在凄迷的烟雨中,层叠相映,一望无垠。似乎此处并非异国平壤,而是江南水乡。
大同江在城内打了个弯,聚成一座极大的湖泊,仿佛便是华音阁中的莫支湖。湖边矗着一座七层小楼。从楼上望去,丹楼如霞,却是虚生白月宫、东天青阳宫、西天太吴宫、南天离火宫、玄天元冥宫。花树披拂,宫与宫之间被星罗棋布的道路联通在一起。
正道群雄本是散居于内城中,此时尽被安置在东天青阳宫中。两万明兵则驻扎在西天太吴宫。原本这些士兵豪杰均可以随意走动,而今,他们却渐渐感到约束。只因宫与宫之间的道路错综复杂,仿佛迷宫,只要稍不注意,就会迷失方向,不知不觉被引到城外。而城外,大同江被重新挖掘引导,呈八卦状环绕着平壤城。错综复杂的水道令地形变成迷阵。阵中的森林、山石、树木、泉流之间,隐藏着天下最可怕的阵法——四天圣阵。一旦误入其中,后果只有一个字——死!
此刻,天才微微放晴了一会儿,就又阴了下去。大同江的江水被暗淡的太阳蒸起一团团烟雨,将平壤城笼罩在其中。除了隐约的黄铜风铃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外,整座城市就仿佛突然消失了一般,成为江面上的一座海市蜃楼。
突然,遥远的江岸上传来一阵阵鼓噪。正在加固城墙的士兵们忍不住停下劳作,探首向前张望。
那鼓噪一阵阵传来,伴着闷闷的风声,一阵响,一阵淡。守门的将军正是李如松,他令几个士兵前去查看,究竟是出了什么事情。
不多时,士兵回来了,还没开口便失声痛哭起来。李如松大惊,急忙问询,那士兵哽咽良久,方才将事情说明白。
原来平壤城外来了几千名逃难的难民。明兵攻下平壤城后,消息传到汉城。汉城的倭国守将震怒,不敢前来攻打平壤,于是就将火气撤到附近的城镇上。于是这些城镇遭受到开战以来最猛烈的袭击,好多百姓无家可归,只好一路逃往北方。他们听说平壤已被夺回,便想进城避难。哪知守城的华音阁弟子已收到卓王孙的命令,不放任何一人进来。一时千人恸哭,那情形,实在是太惨了!
李如松听了不由大吃一惊。如果连难民都不接纳,那我们解放平壤还有什么意义?我们还称得上是正义之师吗?他顿时急匆匆撇下士兵,火速赶往城内面见卓王孙,务必要谏劝他放百姓入城!
华音弟子听说他要去虚生白月宫晋见阁主,便直截了当地回绝:只可能阁主召见你,不可能让你去晋见阁主。因为阁主在思考天下大事。
李如松差点气昏过去。但在卓王孙寝宫面前,他也不敢放肆,只好忍气吞声地向两位弟子不住解释,希望能唤醒两人心中的正义感。但两人淡淡的回答,完全瓦解了他的努力。
什么是正义?阁主就是正义。
当下,他怒也不是,恼也不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幸好,这时只见韩青主匆匆自虚生白月宫中走出,见了李如松,连声道:“好,你来得正好,阁主正要见你。”
李如松大喜,急忙跟着韩青主走进宫中。
就见卓王孙身穿一袭便装,正站在窗前看着大同江上的烟雾。
李如松正要开口,卓王孙却打断道.“宣祖到了吗?”李如松摇了摇头。申泣已去了半个多月,还是没能探查到宣祖的下落。
“你即刻带领一队人马前去接应。路上不许有任何耽搁!”
李如松呆住了:“那些……那些百姓呢?”
卓王孙淡淡道:“将他们赶走。”
李如松的身子一软,几乎坐倒在地上。他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出虚生白月宫的,只感到一阵虚弱。
第一次,他看不清这场战争的方向。
韩青主遥遥注视着李如松的背影,忍不住叹息一声。的确,这场战争已经没有了方向,因为,引领著他们作战的那个人不知不觉变了——卓王孙这个他们无比信任的人,让所有人都感觉到陌生起来。
一个疑惑,浮在了韩青主的脑海中。他们已经习惯,在这样的情况下,会有一个人站出来为民请命。这个人,决不会向卓王孙的威严屈服。当所有人都窒息绝望的时候,她还会闪耀出水红色的光芒。她的慈柔,总是在最艰难的时候让人盼望。
相思,去了哪里呢?如果她还在城中,一定会第一个找到卓王孙,誓死规劝。在行军的路上,她不就已经做过一次了吗?
可是现在,却没有一个人反抗卓王孙的命令,那么只能有一个解释:相思已不在城中。
兵荒马乱的,她能够去哪里呢?
【第八章 旌旗冲雪冷梅花】
相思究竟去了哪里?朴家镇。
卓王孙说出“这座城,必将在五日内陷落”的时候,相思便悄悄盗了一匹马,向后方奔去。因为她知道,这句话已经决定了平壤的命运。她已不必再为这座城担心,终于可以放心地为朴家镇做些什么了。
回首时老人那双平静而凄怆的眼睛,一直像烈火一样烙印在相思的心底,令她没有片刻安宁。她对自己失望透顶,怎么会这么轻易就放弃呢?以前的她,一定会奋不顾身地保护他们,哪怕令自己也一同沦入苦难的炼狱。但现在呢?她为什么只因为几句话就退缩了?就因为那是他所说的吗?
一定要恢复成原来的自己,相思在心中暗暗发誓。
细雨迷蒙中,她焦急地打着马,向那座荒僻的村落奔去,一任冰冷的雨滴打湿自己水红的衣衫。她只祈祷能见到一个充满生机的镇子。
但,她的祈祷,显然没有被神明听见。
一踏进朴家镇,迷蒙的细雨仿佛消失了。只有浓黑的阴云笼罩着天空,闷闷的空气几乎令人无法呼吸。
她见到的,是连绵的烈火,以及烈火下的焦土。
这个镇子已被焚成一片废墟,什么都没留下。远远地,尚能看到倭兵离去的身影。相思感到一阵愤怒,忍不住想追上去,将凶手统统杀光。
这一刻,一阵沙哑、苍老的呻吟令她停住脚步。她翻身下马,只见土墙背后斜倚着一位白发苍苍的老者。那,正是在路上遇过的朴老头。
相思急忙赶上去,将他扶了起来。然而只看了一眼,她就几乎呕了出来——朴老头浑身是血,一条手臂被齐臂斩断,泡在泥泞里。他脸上血肉模糊,一双眼睛竟被人生生剜去,只留下两个狰狞的血洞。鲜血正不住地从血洞里流下,将他的全身染红。
纵然有世上最好的医生,也无法再救活他了。这些残忍的畜生只不过是留他这里,慢慢地死去。一场漫长的凌迟。
此刻,朴老头的神智几乎已完全丧失,痛苦宛如巨大的磨石,在他的身上恣意碾压,撕扯着他的灵魂。但他仍然鼓起最后的一分力气,颤抖着伸出手,像是在寻找着什么。
“杀!杀光你们!”当他的手指触到相思手指的一刻,他整个人突然激动起来。他一把握住相思的手,淌着血的双且猛地凑到相思面前,撕裂般地吼叫着:“杀光你们!”
他竭力想扼住相思的喉咙,但全身的刨口却在瞬间破裂,他的身体就像是一截折断的枯枝,重重摔倒在地上。大雨倾盆,终于落了下来。
相思跪倒在地,一把把捧起泥土,撒在朴老头的身上。
尸体已经僵硬,将最后一刻的惨烈神情,永远烙印在她的眼前。她一把把抓起泥土,却无法遮住这张满是血泪的脸。
她知道,这都是自己造成的。如果她那时没有转身离开,也许就可以拯救他们,就像拯救那些荒城百姓一样。她无比憎恶自己竟那么容易就被他说服。
一把把的泥土,掩盖的仿佛是心底的烙痕,一道道写满内疚、永远都无法埋葬的烙痕。
烈火渐渐焚烧过来,无差别地吞噬着大地上的一切,烟尘滚滚,卷过村庄、树林。相思的几缕散发融化在火光中,肌肤也被烤得通红。她站起身来,冲天的火影中只剩下她纤细、哀伤的影子。
相思猛然停手,撕下一截衣带束住自己凌乱的发,任由尸体被烈火吞噬。因为,她已有了决断——有更重要的事,等着她去做;有更多的人,等着她去拯救。她的双眸迸出决绝的勇气。那一刻,她仿佛又化身为荒城中的莲花天女,将带领衣衫褴褛的人们守城护池,坚不可摧。
只是这一次,她决定独自作战。如果需要牺牲,就让她一个人承担吧。她愿用一人的牺牲,换来整个朝鲜的和平。
她仰起头,快步向南方走去。这一次,她决不容任何人阻拦。
南方,便是汉城。
平壤城的修建,终于完成。卓王孙的威严,也终于完满。
这里,俨然已成为一座壮丽的帝都。辉煌的城楼,笔直的街道,整齐的房舍,秀美的景色,宛如天宫。
东天青阳宫是居住区,飞虎军、潜龙军、朱雀军以及十几万百姓全都住在这里,仍显得绰绰有余。西天太吴宫是训练场所,弓、步、骑、炮,都有单独的训练场,可以容纳十万士兵同时训练。南天离火宫是兵器铸造之处,日夜升腾着红艳艳的火光,许多李如松从没见过的战争机械从这里不断造出,分发给不同的部队。玄天元冥宫中有什么?没有人知道,因为从没人进去过。
这座城市,正井然有序地运作着。区区几百名华音阁弟子负责维持其运转,竟然绰绰有余。群豪与百姓们欣喜地看到,他们终于有了一座壮丽强大的都市,平壤已足可以作为与倭贼作战的根据地,源源不断地为前线提供补给。朝鲜战争,终于有了胜利的基石。
但同时,他们的心中也隐隐有一丝不安。这座城,是那么陌生。他们虽然身处其中,却没有归属感——不是他们拥有这座城市,而是这座城市拥有他们。他们仿佛不过是这座城的奴隶,终有一天会被这座城吸干所有的生机。
这种不安在日益增加。当所有人远望恢宏的虚生白月宫时,当他们一日日见不到卓王孙时,当他们只能得到一道又一道命令时,心中就会升起不祥的预感——迟早有一天,他们会彻底地被不安占据,而只怕那时,自己却连反抗的念头,都不会再有。
长老们暗地叹了口气。他们并不信任卓王孙。虽然平壤之战大胜,但卓王孙毕竟是卓王孙。他们所期盼的,是杨逸之能早日从海上归来。那,是他们唯一能对抗不安的筹码。
当宣祖走在平壤宽广美丽的街道上时,心中充满了惊讶。
刚从颠沛流离的边陲小镇上被迎回,生命似乎每时每刻都受到威胁,此刻却来到如此强大平静的都城,这剧烈的落差让他一时无法适应。
他战战兢兢地向前走着,无法相信眼前的一切。就算是在战前,平壤也决没有如此壮丽的景象——这些,应只在大明的京师才能见到吧。
他心里充满了欣喜,但又有一丝恐惧。因为他知道,这样的城市决不可能属于自己。这虽然是他的国家,可是这座城市却超出了他作为一国之君酌想象。
那是世人无法仰望的繁华。只会给僭越者带来不幸。
宣祖皱着眉,却不敢说话。这让他的步伐有一点犹豫,但他知道,自己不能退缩。倭兵在最近几个月内疯狂地反扑,成镜等八道最后的反抗势力也被一一瓦解。天下之大,已没有他的容身之所。一想到被倭贼逮到后的下场,宣祖就不寒而栗。而今,唯一能庇护他的地方,就是这座城了。他振奋精神,大步向前走去。
远远地,就见高大的台阶上站着一个人。雨水将他的面容隔断,无法看清。但,一看到这个人,宣祖的心中就不由得兴起一阵战栗。
仿佛被吸引了一般,他径直向那人走去。
他攀爬着巨大的石阶,有些气喘吁吁。雨水让石阶变得湿滑,他深恐自己会摔下去,摔得粉身碎骨。全身都已湿透,他狼狈得就像一只奋力想攀上荷叶的蛙。身为王者的尊严,让他勉强克制住手脚并用的冲动。
突然,他兴起一个念头——此刻的自己,就像是正在向那个人跪拜。
雨水仿佛帘幕,遮住了这座城市与这个人。在茫茫的水雾中,这个人仿佛与这座城含为一体,而他身后,便是那不可仰望的天穹。
终于,宣祖爬到了石阶的尽头,忍不住长出一口气。那个人缓缓抬起左手,做了个“请”的姿势。宣祖这才看清,那人身边有一张巨大、华丽的王座,雕龙画凤,上面张开了一座同样华丽的辇盖,所有风雨都被挡在外面。那王座看上去是那么舒适,仿佛一旦躺在上面,自己又会成为那个醉生梦死的王,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正是他最渴望、最需要的。而那人的邀请,又是那么不容拒绝。
宣祖忍不住快步走上,坐在了王座上。王座舒适的触感传来,他全身的疲乏与紧张仿佛一下都消失了,他忍不住轻轻发出一声叹息,放松了身体,靠在椅背上。顿时,绮丽的梦幻扑面而来。
猛然,他迅速睁开了眼睛,几乎就要从椅子上站起来。
他坐着,而那个人却站着……这竟会让他感到局促不安。仿佛,这个王座本该属于那个人,而不是他这个天定的朝鲜国王。
这种荒诞的思想盘踞在他的脑海里,挥之不去。这更加加深了宣祖的恐惧,让他惶惶不安起来。
只见那人含笑递过来一只黄色的卷轴“王,请宣读战令。”
宣祖下意识地接过,展开读了起来。这时他才发现,自己的声音已经完全扭曲变调:“令,飞虎军即刻出征汉城……”
他完全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但奇怪的是,当他读完之后,却忽然感到一阵奇异的解脱。他不再恐惧,他感到这张王座确实属于自己。
只要他完全听从这个人,让他做什么就做什么,让他读什么就读什么,那么,他所有绮丽的梦想都将不再是梦幻。
他笑了,终于放下心来。
由中原最精锐的力量组成的飞虎军,终于要出动了!
明军发动的,是一场闪电战。
一日之内,踏着暴雨,大明由三千飞虎军组成的骑兵,走完了七天才能走完的路,兵临汉城城下。
沿途的六座栅垒没有一座能够支撑住一个时辰。飞虎军如风如火,从天而降,栅垒顷刻灰飞烟灭。
当飞虎军的铁炮轰击着汉城的城墙时,汉城的守兵还在吃惊怀疑,他们完全不知飞虎军是如何赶到这里的——他们的行军速度,竟然快过了日出之国的探马’
守兵匆忙关紧城门,加强防御,调集人马,准备向飞虎军发动攻击。
但,飞虎军却撤军了,消失得千干净净。日出之国派出无数斥候,却没有任何一个能打探到飞虎军的半点消息。
汉城的守将小西行长急忙派出大将宗义智,率领七万大军前去追击。大雨中,倭军就像无头的苍蝇,焦躁忙乱地在汉城周围搜索。但,一点收获都没有。
要不是远远地仍能看到城中燃烧的炮火,几乎没人会相信汉城这座倭军的根本重地,刚刚受到过攻击。这让他们感到一丝恐惧——敌人仿佛是隐形的,就躲在他们看不到的暗处,窥探着他们,只要他们稍有放松,就会施加致命一击。
然而,他们又有足够的自信——他们的统帅是日出之国的名将宗义智,而他们,更是身经百战的战国土兵!明军虽然攻下平壤,但不过是靠炮火之威。近身作战,没有人会是他们的对手。只要他们能够找到敌人,一定可以全歼对方!自入朝以来从未遭遇大型失败的倭国武士们,盲目地相信着自己。
入夜,大雨更猛。他们终于发现了明军的踪迹。是在距汉城十五里的碧蹄馆。他们借着大雨的掩护,悄悄围了上来。
七万人对三千人,实在是太容易了。碧蹄馆被围了个风雨不透。
夜色中的碧蹄馆寂静无声。明军好像完全没有觉察到对手的行动。倭兵异常兴奋。只要缩短包围距离,明军的骑兵就发挥不出威力,火炮更没有用武之地。加上己方人数的优势,胜仗,就像是探囊取物!
倭军开始肆无忌惮地快速向馆内收缩包围。当他们看到明军并没睡觉,而是衣装整齐地等着他们时,也并没有太过惊讶,因为他们已有了必胜的信心。而当他们看到明军的大炮已经准备妥当时,也没有丝毫的害怕。因为他们此刻距离明军只不过七八丈。对这么近的距离而言,大炮就是一尊体型笨重的废物!
他们呼喝着,抽出火枪,准备开始一场痛快淋漓地屠杀。
当明军点燃大炮时,他们还在嘲笑明军冥顽不灵的头脑。但,随着一声惊天动地的大响,猛烈的炮火从炮筒里喷出,令他们震惊的是,那炮火并非像火球一样冲天而起,而是离膛就炸开,迎面向他们轰来。骨头碎裂的脆音和肌肉撕扯的闷响在一瞬间炸起,倭军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这一炮已在他们的队伍中硬生生撕开了一道十丈宽的口子,足有三百多人化成残肢碎片,随着蓬散的鲜血落了一地。
这可怕的场景让所有倭兵在一瞬间窒息,他们完全失去了战斗的勇气,惨叫着向后退去。
宗义智大怒,呼喝道:“怕什么!他们只有三千人!给我冲上去!将这些炮夺过来!”
倭兵的头脑稍稍清醒,凶悍之气也被渐渐唤起。主将严酷的军令在脑海中回荡,他们知道,如果后退,等待自己的将是比死更凄惨的命运。
怕什么!只要冲过去,近战的话没有人能赢得了日出武士!
他们惨烈地号叫着,击响火枪。顿时,碧蹄馆里像是燃起了无数烟火。随即,剧烈的火炮声轰然炸响。大雨,倏然变得血红。
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后,倭军终于突破了炮火的轰击,逼到明军跟前。他们还没来得及欣喜,刀光已随着雨水冲天而下。倭兵的火枪并没有发挥他们想象中的近战威力,因为这些刀光实在太强,相互交织在一起,就像是无数道死亡之网,瞬间就将倭兵分割、笼罩。血光,在纷落的雨帘中晕染开来,让人看不清方向。
宗义智跟随着士兵冲了进去。他忽然想起远在日出之国的妻子,樱花一样的嘴唇让他无比的思念。然后,他就看到了自己的胸口,接着是膝盖、双脚。随即他才意识到,他的头已经落在了地上。
鲜血蓬散,倭兵的信念也在一瞬间瓦解。他们是自豪的近战能力,这一次却在近战中被彻底摧毁。如果他们是战争之鬼,那么敌军就是战争之魔I何况,他们的统帅都已死在了战斗中!
不知是由谁先开始的,倭军成群结队地往外拥出。然而奇怪的是,明军却并没有追赶。
倭军欣喜地奔出几十丈远,突然,身后的马蹄声震天而来。
平原上长驱直入的骑兵,显示出了追击、屠戮的可怕威力。慌忙逃窜的倭兵根本没有任何躲闪的机会。无数柄大刀搅碎了雨丝,四散奔逃的倭国武士们还没意识到发生了什么事,就已倒在地上,鲜血将碧蹄馆的杏花染红。直到黎明。
此战,史称碧蹄馆之役。
此战中明军所用的用于近战的火炮——火龙箭、飞廉箭、一窝蜂、百虎齐奔,给倭兵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而更可怕的是,飞虎军的近战能力,几乎令倭兵的斗志完全瓦解。
此战,明军伤亡不过两百,而倭军却高达三万。而参战的明军,只有三千多人,而倭军则高达七万余。
此战,令倭军再也不敢小看明军。当飞虎军撤退的时候,汉城所有的大门紧闭.竟然没有一个倭兵敢来追击。
此战,日出之国阵亡将领如下:小野成幸、十时连久、池边永晟、安东幸贞、小川成重、安东常久、久野重胜、横山景义、桂五左卫门、内海鬼之丞、伽罗间弥兵卫、手岛狼之助、汤浅新右卫门、吉田太左卫门、波罗间乡左卫门。
这场倭军的惨败,却是卓王孙的大捷。他一直不让飞虎军出战,给倭兵造成明军战力孱弱的假象,再以全部由武林高手组成的飞虎军出战,普通士兵当然不是对手,加上辅以几乎达到当时科技顶点的精巧火炮,这才一举给敌军造成了毁灭性的打击。
【第九章 松窗映火茗芽热】
相思的计策很简单。这一次出征朝鲜,华音阁内最重要的战略物资,几乎都被装成箱子,运了过来,当然也包括阁中藏着的古玩奇珍。而相思,不过拿走了其中的几件而已。
在废寺中,平秀吉用日出之国的茶道迎战卓王孙。相思相信,只有真正沉溺茶道的人,才能够达到如此水准,所以她拿走的,是唐代茶圣陆羽的一只茶罐、一只茶壶、两只杯子,和一只水瓯。
爱者必耽。沉溺于茶道的人,对于陆羽的器物,必定无法拒绝。日出之国的茶道虽然发展出与中原荼艺决不相同的风格,但其毕竟发源于唐。平秀吉必然无法拒绝这一套由陆羽亲手制作的茶具。
相思相信,像平秀吉那样的人,必定从看到这套茶具的第一眼起,就能判断出此乃陆羽真品。那么,对于自称传承了陆羽茶艺的自己,他,必然极愿一见。接下来,他定会召见自己,让自己用这些茶叶、茶具、茶水,制一杯如茶圣亲临的清茶。
茶,是三两金子一两的雨前,整个大明,每年出产不过二十斤;水,是扬子江水眼的清水,只有最酷爱茶道的人,才知道此处水眼的存在。据说,用此水泡出的茶,就像是仙人顶上的落花。也只有最耽于茶道的人,才能看出此茶、此水的妙处。日出之国虽然盛行茶道,却未必有如此的茶、如此的水。茶,是茶。水,是水。无论怎么检验,茶跟水都绝没有半分破绽。清新、纯粹、无害。
可是只有相思才知道,水中,混合着极为细微的水晶珠。这些水晶珠透明、柔软,哪怕最锐利的目光,都不可能将它们从水中分辨出来。
而,一旦将水煮沸,水晶珠就会破裂,里面的天下奇毒就会渗入水中。尤其佳妙的是,这种毒带着淡淡的松柏味,能够让茶香深沉、悠远,就算不嗜茶的人,闻了也会忍不住喝上一杯,又何况是沉溺茶道者?
这样的下毒手法,堪称天衣无缝。
此刻,相思就站在汉城城外,而茶具,已经被送了进去。
她又思量了一遍计划,仍然觉得天衣无缝。
而唯一的缺陷,就是这种毒几乎入口就会发作。因而,她必然会被捉住,为平秀吉殉葬。可是这,又有什么呢?相思淡淡一笑。她此次前来,本就是想用自己的这条命,换取朝鲜百姓的安宁。
但,她生恐平秀吉会让别人先尝,因此,她还是准备了一枚解药。她将这枚解药藏在衣袖中,平秀吉若是让人先品,她还有机会救下那位无辜之人的性命。
她,终于被传唤了进去。
的确,一切都如她所想,陆羽的茶具,三两金子一两的茶,扬子江水眼的水,陆羽亲传的茶艺,任何爱茶之人都无法抵挡。
当相思走进汉城皇宫的时候,并没有想到宫殿中竟会有这么多人。几乎所有大名都到齐了,每个人都穿上了最隆重的朝服,神情严肃地坐在矮几后面,看着她缓缓走来。
茶道,已成了日出之国最时兴的贵族之艺,每位大名都以擅长茶道为荣,他们不惜重金聘请有名的茶人做茶首,与茶有关的古董也都卖到惊人的价格。自然,所有人都不肯放过见识到茶圣亲传技艺的机会。
相思进献的茶具,正静静摆放在大殿的正中央。相思已敏锐地发现,这些茶具经过了仔细的检验。她不动声色,走到茶具前,缓缓跪坐下来。
大殿正中的位子上却没有人。而位子后面,是一幕沉沉的珠帘,隐隐可以看到帘后峨冠博带的影子。
相思深深吸了口气。迎着灯光,她隐约可见茶瓯里有极淡的彩光传出,那是水晶珠折射出的虹彩。这表明,她的计谋,并没有被发现。
旁边,已烧起松柏制成的上佳木炭。相思挽起袖子,舀起一瓢水。
大名们不时发起惊叹。陆羽亲传的茶艺果然天下无双,与之相较,日出之国最著名的茶首都显得无比粗劣。
相思的心忽然痛了一下。这套茶具,是两年前,她从“那个人”那里拿来的。那一刻,那人正慵懒地蜷在海棠花树下,看着陆羽《茶经》的真迹。那时,天空正下着蒙蒙春雨。海棠零落,也如一帘春雨,花雨中的那个人,缓缓支颐,对相思微微一笑。
那一刻,烟雨如梦,那人身上的红裙,竟比满园的海棠还要耀眼。
相思知道,决没有人能看破自己下毒的手法,因为这是从那个人手中学来的。那人泡出的茶,堪称天下无双,带着淡淡的远山味道。相思虽然只学到十之七八,但蒙骗这些日出之国大名,却也足够了。
而今,窗外细雨依旧,而自己离那片海棠花园,却已是万里之遥,那个海棠花下的人,更是远在天涯——相思于此想来,却是如此惆怅。
终于,一杯茶好了。
淡淡的碧色中透出悠远的松柏香气。茶至清,浮动在古拙的杯中,仿佛是~瓣消融的曙天。
所有的大名脸上都露出殷殷的期盼,跪直了身子。他们目送着这杯茶,被歌姬用描金的漆盘托着,送入了珠帘后面。
那个峨冠博带的人,似乎也沉醉于这杯茶的清艳中,良久不语。
相思静静地收拾茶具。她知道,自己决不能流露出半分急躁,那只会让自己功亏一箦。虽然大名们都有些失神,但相思知道,在暗处,一定有很多警戒的眼神,正全神贯注地盯着自己。于是她从容地等待着,就像一个等待封赏的普通献宝者。
猛然,珠帘后传来一声茶碗翻倒的声音。
相思顾不得再掩饰,身形一掠而起,已将帘子掀开。她一定要亲眼看着平秀吉死去!但她的手,却在掠开帘子的一刹那,滞住了。
帘子后面,是峨冠博带,但峨冠博带中坐拥的,却不是那个赤眼火瞳的青年,而是一个孩子。
一个十三四岁的孩子,正痛苦地用手扼住自己的脖子,那水晶之毒极为凌厉,这孩子的生命正在急速地逝去。他看到相思,伸出手去,想要说什么,却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痛苦地瘫倒在地。
然而奇异的是,当相思看到他的时候,竟觉得有一丝熟悉。她还来不及细想这份熟悉究竟来自哪里——她只知道,自己杀错了人。平秀吉,决不可能是个孩子!
她急忙掏出解药,喂入孩子口中。几柄长刀也同时架到了她的脖子上。守卫的武士终于出动,将她一举擒住。相思没有反抗,呆呆地任由武士将她架了出去。她知道,自己还是太过天真。这么简单的计谋,怎么可能杀掉日出之国的关白。她只希望,这个孩子能够平安无事。
良久,珠帘后的抽搐终于平息。峨冠博带的影子,慢慢坐了起来。相思这才长长出了口气,那个无辜的孩子想必平安了。
珠帘慢慢被挑起,峨冠博带缓缓走出。他的嘴角仍然残留着松柏的味道,但相思的身形,却再度僵住。
讥嘲的目光,出现在那人的脸上,他一字一字道:“你,想,杀,我7”那张脸,赫然是赤眼火瞳,满脸的飞扬傲岸之气。那,决不是孩子,而是王者?
相思惊讶地说不出话来。她分明看到珠帘后是一个孩子,那稚嫩的目光决不会有错。而珠帘后面就是墙壁,连一只苍蝇都藏不下。但,那个峨冠博带的孩子站起后,为何会变成了赤眼火瞳的王者。
这怎么可能?难道他真的是妖魔不成?
平秀吉看着她,重复道:“她想杀我。”嘻嘻哈哈,嘿嘿呵呵,周围的大名全都笑了起来。似乎这是件极其好笑滑稽的事。
一位大名大声道:“秀吉公是杀不死的!”相思的眉头皱了起来。任何人都会死,就算强如卓王孙、杨逸之,如果中了真正的剧毒,或者心脏被刺穿,都会死。平秀吉再强,也不可能强过这两个人。那么,这些人为什么说他是不死的呢?这决不会是为了嘲笑她而讲的笑话,只可能有一个解释——那就是平秀吉练成了某种奇特的武功,让他有了近乎“不死”的能力。
日出之国的忍术千变万化、诡异莫测,传说是上古神明在人间留下的奇术。如果其中有什么中原武林无法想象的妙处,也并不奇怪。
相思又一次不禁兴起了这样的念头:果然,想要通过暗杀来结束这场战争,是多么幼稚的想法啊。她的秀眉锁上了一抹忧愁。她并没有为自己的安危担心,她只是伤心,最终也没能为那些可怜的百姓做到什么。
那些流离失所的百姓,每天都在死去的百姓,那些与家园一起在烈火中化为飞灰的百姓……一想到他们,相思就情不自禁地想要落泪。
平秀吉静静地看着她,突然道:“将她带到天守阁。”
天守阁。
汉城被攻占后,立即按照日出之国的军事需求进行了重建。这座城,已成为太阁大人的荣耀,被逐渐修建成日出之国最壮丽的城池。
天守阁,就位于城的最中央。
当武士押着相思登上天守阁的时候,相思虽然满腹心事,却也不由心惊。这是她第一次,在华音阁之外见到这么严密的布置。
天守阁分为七层,每一层都布满了守兵、机关、毒物、阵法。即使是守兵,没有命令也决不能随意走动,只能固守在自己的那一层。僭越一步的结果就是死亡。这不但让守御变得无懈可击,而且杜绝了守兵互相串通造反的可能。相思虽然只是随着平秀吉走上,只是短短地看了一眼,但所看到的守御之可怕,仍让她感到触目惊心。
登上天守阁的最高一层,整座汉城都被置于眼下。这座城市中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无所遁形;这里所做出的每一个决策,必定非常正确;而在这里所制定的每一条战略,都会让敌人头痛无比。
因为,这里,正是统御全局最适合的地方。
相思静静地倚在栏杆旁,幽幽地想着心事。她所面对的敌人太过强大,让她油然升起一种无力感。
平秀吉站在另一边的栏杆边,俯瞰着整座城市,淡淡道:“我不会杀你。”这句话倒有些出乎相思的意料,她不禁“哦”了一声。
“你不想知道为什么吗?”
相思的确想知道,但她也知道决定权并不掌握在自己手中,所以,她只是等待。
平秀吉缓缓转过身子。相思忍不住又失声惊叫起来。
眼前的平秀吉,峨冠博带中,簇拥着一张依然带着稚气的脸。拥有这张脸的人,决不会超过十三岁。那是在珠帘之后,喝下她毒茶的少年。
相思清晰地记着,在他们踏入天守阁第七层的时候,平秀吉还是赤眼火瞳之貌、昂藏七尺之身,身躯瘦削却威严雄伟,与眼前这个俊美瘦小的少年决不一样,连身高都差了极多。这个人决不可能是平秀吉,可他怎么会出现在天守阁上、穿着与平秀吉一样的衣服、站在她的面前?
那少年淡淡道:“我就是平秀吉。”
相思震惊得说不出话来,吃吃道:“那……方才那个……”
“那亦是我。”少年将目光投向远处,眉峰中忽然有了一丝傲岸。这丝傲岸让相思立即觉得熟悉起来。他的形体、相貌、气质、风度都跟那个赤眼火瞳之人决不相同,但这丝傲岸却是一模一样的。
接下去的一句话,让相思更确认了这点.“我化身千亿,不败不灭。”
相思霍然明白:“你是说,你的相貌身形可以随意改变,想变成什么就变成什么?”那少年缓缓点头。
相思完全说不出话来。这的确太诡异,已经超出了人类的想象。相思见过平秀吉两次。她对自己的眼力很有信心,毕竟,她修的是暗器,如果眼力不好,根本无法发挥出暗器的威力。她也见识过魔教的易容术,虽然可以改变相貌,但决不可能像平秀吉这样,完全变成另一个人。这已不是武功,而近乎法术。
相思忽然明白,为什么平秀吉可以悄无声息地潜入废寺,没人能够发觉。这本是不可理解的事,但若平秀吉真的有这样的能力,那么,不可理解就变得容易理解了。而这岂不是更加证明,平秀吉真的有这样的能力?相思禁不住后退一步,盯着平秀吉。这实在太可怕了!
平秀吉看着她的反应,缓缓地展颜微笑:“我不会杀你。难道,你还没认出我来吗?”他清秀白皙,眉目细长,笑容中带着强烈的蛊惑,相思虽在惊惧之中,依然忍不住仔细地看了他一眼。
她忽然失声道:“是……是你!”她认出了他来。她先前没认出,只是因为她太执著于杀死平秀吉一事。
他,就是一行人乘着大威天朝号出海时,救上来的那个日出之国少年。后来那少年不知所终,相思还很是牵挂了一段日子。没想到那个孱弱、瘦小的少年,竟然是日出之国中最有权力的人。
平秀吉缓缓跪坐下来:“你于我有恩,天下人都可死,只有你不能。”
相思忍不住也跪坐下来:“你想报恩?”平秀吉点了点头。
“那你能不能从朝鲜撤军?”
平秀吉微微侧头凝视着她,细长的眉挑起:“你为什么要我撤军?”
“因为很多的朝鲜百姓在死去!只要日出之国的侵略一日不停,朝鲜百姓的痛苦就一日不会终结!”
平秀吉笑了:“朝鲜百姓在死去?你知道朝鲜有多少人吗?”相思摇了摇头。
“朝鲜全国人口,加起来不到六百万。你知道日出国有多少人吗?”相思再度摇了摇头。
“四千多万。是朝鲜的七倍还多。”他的声音缓慢而柔和,像是在饮一杯清澈的苦茶,“如果我从朝鲜撤兵,渴望获得军功的日出国武士们就会立即叛乱,日出之国将重新分裂,战争会绵延不绝。死去的人数顷刻就会是朝鲜的七倍。”
他缓缓站起来,冷冷注视着相思。这一刻,他不再是个孩子,而是王者:“你愿意看到七倍的人死去吗?”
相思窒住。
为什么,又是这样残忍的选择。为什么,又要由她选择?她一次次面临这样的选择,这是何等的痛苦彷徨!
那些王者、贵族,总能凌驾于别人的命运之上,像调动棋子一样,安排着别人的人生,进退生杀,予取予夺,从来不会有分毫犹豫。
为什么他们总是不肯换一个视角,从那些棋子的角度看一眼?也许是他们从来没有做过棋子,从来没想过,那些棋子也有感情,也有痛苦。但这些痛苦,却深深烙在相思的身上。
她感同身受。
她知道,自己成不了弈棋之人,永远只会是一颗棋子。
她深深埋下头:“我……我很傻是么?六百万与四千万,一与七,这样的选择似乎很简单,但每次我的选择都不对。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大人们,每次在逼迫别人选择之前,心底却早有了定论。你们看得很清楚,做得很对,你们每次的权衡都有不可辩驳的理由。但,你们有没有想过,就算只是七分之一,也是生命!如果每个人都做最正确的选择,那么,那些为选择而牺牲掉的人,又由谁来解救?我没有那么理智、冷静,也没有统揽全局的眼光。但,如果所有人都选择正确,就让我选择错误好了。因为,只有像我这么傻的人,才会选择那些被放弃的生命。”
相思的目光中满是痛苦,缓缓站了起来,站在这个城市最高的地方,站在强大的王者之前。她的痛苦宛如一杯茶,沉淀了万千繁华,静静地陈列在桌上。通透而深远,苦涩而真实,让王者,也不能正面凝视。
所有人都选择正确,谁来选择错误?那些被放弃的,就真的是卑微的吗?六百万与四千万,所有人都会选择四千万,那么,谁来选择六百万?如果是六百万活生生的人,六百万即将死去的鲜活生命呢?只有这个女子,才会那么简单地说:我很傻,所以,我来选择错误。真的很傻,傻到愿意舍弃生命,冒险闯入汉城,履行这个送死的任务。是傻,也是信念。是尊重每一个人、每一条性命的信念。仅仅是一位女子的信念,简单到幼稚,执著到可笑。但这个信念,却让平秀吉有种炫目的感觉。
时光仿佛在这一瞬逆转,他想起当初在大威天朝号上,阴暗的船舱被窗外的斜阳照亮,她清丽的脸上满是怒容,无所畏惧地挡在自己面前。
是的,她的确很傻。如果她不是这样的傻,当初也不会救自己。
这些年过去了,他早已不是当年那个任人欺侮的少年,而是叱咤风云、坐拥天下的王者。数年的征战杀伐,他的心早就在硝烟与鲜血中被锻造得宛如铁石,但生命中总有那一些点滴的记忆,仿佛极细的雨丝,渗过了顽石,在心底处沉淀起薄薄的一层。
这个女子的话,竟仿佛穿透了一切坚硬,在这层薄薄的水面上激起道道涟漪。
那一刻,他的心底忽然也涌起一种冲动,竞忍不住,第一次想收回遥望天下的目光,不去管苍生与世界,仅仅去谛视它,看清它的光芒。哪怕仅在这一刻。
缓缓地,他重新跪坐下来:“有一个办法可以两全。我的部将中有一个人,叫德川家康。他的能力超群,无论野战还是治国都堪与我匹敌。只要我不在,他立即就会取代我。之后,他会将所有的战争罪责都推在我头上,而后,同明朝达成和解,从朝鲜撤军。他会让日出之国进入一个崭新的时代,一个没有对外战争也能够和平相处的时代。这个两全的办法,就是杀死我。这个世界上能够杀死我的人,只有一个,那就是你。你对我有恩,我决不会伤害你。如果你跟在我身边,总有一天会找到杀死我的机会。而只要我一死,这场战争就会终结。”
“那么,你会留下来吗?”他仰起头,微笑着问道。
那一刻,天守阁的阳光透过窗棂,照在他宽大的衣袍上,他仿佛又成一个十三岁的孩子,带着稚气魅惑的笑意,静静地注视着她。
相思留了下来。这的确是两全的办法,至少,相思没有想出更好的办法来。无论如何,她的努力没有白费,在杀死平秀吉这件事上,她已向前迈进了一步:留在了平秀吉身边。
她当然也知道这个任务极为艰难。
平秀吉已经知道了她要杀死自己,一定会全力防范。她能不能找出机会都不一定,更不用说成功了。
这还令她又添了一项心事——平秀吉那可怕的化身能力。
如果哪一天平秀吉易容成卓王孙或杨逸之的样子,甚至宣宗的样子,会带来什么后果呢?相思简直连想都不敢想。她,必须得想个办法,将这个情报告知明军,令他们尽早防范。因为他们所面对的敌人,决不是常人。那是魔。化身千亿,不败不灭。
【第十章 路从蓬岛三山远】
当飞虎军排着整齐的队列走入平壤的时候,整座城都在欢腾。
所有人都用鲜花和笑容欢迎着这支凯旋的队伍,在初晴的阳光下,这座城市显得那么生机勃勃。
飞虎军的铠甲闪耀着悦目的光芒,这场胜利一扫进入朝鲜后的阴霾,令他们仿佛又回到东海作战的时刻。这支豪迈之军不住挥舞着手中的兵器,响应着人群的欢呼。他们相信,就算汉城中真的有十八万倭军,自己也能将之全部歼灭!
他们骑在高头骏马上,骏马打着清脆的响鼻,像主人一样斗志高昂。身后是几十辆生铁铸就的战车,上面架着巨大的铁炮跟火箭车。佛朗机火炮几乎是当时最先进的火器,一次可发射五百多枚子弹,迎面十丈宽全部被它的火力覆盖。火箭车分为火龙箭、飞廉箭、一窝蜂、百虎齐奔,分别可以一次发射十六支、二十五支、五十支、一百支燃烧的火箭。火箭上浇着火油,有的甚至装载着火药,一射出就会引发一大蓬烈火,裂地生威。这些武器帮助他们在两日前的雨夜,于碧蹄馆大破倭军。而此时,它们已经成为明军军威的一部分。
卓王孙负手俯视着这支骁勇的队伍。难得地,他的脸上也露出了笑容。城中的欢呼声响彻云霄,似乎能够感染到每一个人。
宝盖下的宣祖已几乎热泪盈眶。他颤抖着身子,几次要站起来,向着队伍挥手,但他的脚却在发软,无论如何都站不起来。
如果他还有敌国的财富,一定会毫不犹豫地将这些财富全部赏赐给这些人,给他们高官厚禄,让他们痛痛快快地欢呼一次。但现在的他,却不过是个亡国之君。他还有什么呢?
宣祖瘫坐在宝座上,眼睛忍不住一阵潮湿。他曾多么盼望这一场胜利,但当胜利真的到来时,又恍如梦幻,让人不敢相信。
他身后的文武百官,也忍不住流下泪来。于此,重见衣冠鼎盛。
李如松停下马,缓步走上台阶。
宣祖努力坐直身子,摆出王的威严,可惜身子却在不停地颤抖。
李如松手上捧着一摞马标,宣示着这场大战中他们斩获的敌将数目。虽然宣祖早就知道了这场战役的细节,当亲眼见到这一幕的时候,仍然克制不住地紧张。
李如松跪倒在宣祖面前,朗声道:“征倭先锋李如松,献俘于王!”他身后的飞虎军随之发出一阵嘹亮的呼喊,一齐将长枪举到空中。他们每个人的马上,都绑了一串血肉模糊的人头。那是他们辉煌的战果。
宣祖激动得热泪盈眶,几乎就要站起来,大声赞美他们的功勋,但在最后一刻,他忍住了,斜抬起头,看着身边站立的那个人。
——他,才是这座城真正的主人,这场战役的胜利真正属于者,而自己,则一定要小心,绝对不能做任何让他不愉快的事情。
朝阳的光辉中,卓王孙的目光是那么悠远,仿佛遥不可测的青天。他脸上虽有欣然,却并无惊喜。显然,这场战役的胜利,早在他的意料之中。他安排好了一切细节,推演出敌军所有的可能,只等待一场胜利。
或许,这才是真正的运筹帷幄,决胜千里吧。
李如松的敬奉,不知什么时候已转了方向,朝向卓王孙。所有士兵举起的长枪,似乎也是在向卓王孙宣告着忠诚与荣耀。
此时,所有人都恭谨地拜服在卓王孙的脚下,接受他的领导。虽然他飞扬跋扈,做过一些他们不能理解的事情,但,他毕竟是王者,王者所做的一切,本就不是寻常人能够理解的。他们深信,王者能领导他们,走向一场又一场的胜利。
李如松恭谨地拜服在地,向卓王孙请令:“末将恳请大帅授我为先锋,攻入汉城,枭敌魁平秀吉之首!”
所有士兵全都下马,哄然跪倒,齐声道,”攻入汉城,枭敌之首!”
所有人都仰望着卓王孙,热血沸腾,期待他的回答。这个充满鲜花与荣耀的都城,在这一刻屏息以待,等着王者宣布一场更大的胜利。
只听卓王孙淡淡道“收兵。”所有人顿时惊愕无比。卓王孙的脸上此刻已没有了任何喜色,他究竟要的是什么?
卓王孙转身,正要离去。突然,一阵马蹄声敲开了平壤城的寂静。卓王孙的目光猛然锐利起来。一骑白马,正从城外绝尘奔来,所有守兵都纷纷让开,神秘而妖异的四天圣阵,竟似根本不能阻挡这个人。
只有一人有这样的特权,那就是杨逸之!
卓王孙的脸上竞似也有了一丝微笑,他忍不住走下三阶石阶。
一袭白衣纵身自马背上跃起,白云一般停在了石阶的尽头。果然是杨逸之。他向卓王孙抱拳道:“阁主果然深谋远虑。在下率领海军前往南海,正遇上前去参拜南海观音的梅北兼国使臣,他们本是因为受不了平秀吉的苛政,才去祈求南海观音庇护的,却失去了观音的踪迹,遇上我军后转而寻求我军援助。他们趁夜领着我军进入日出军港,重创其舰队。梅北兼国也正式宣布起义,组织南方四国共同反抗平秀吉。倭兵后方此刻已陷入一片混乱,海上补给必定会出现极大问题。”
听到这里,城中一阵欢声雷动!原来他们的确是误解了卓王孙。海上送花,只不过是幌子,卓王孙真正的意图是联合盟军,攻入敌军的大后方啊!这实在是一招极妙的计策,连自己人都完全瞒过了。当瞒!自己这些小民知道什么?只会泄密而已!只要有胜利,他们就满足了!
但卓王孙的脸色,却依旧带着阴霾。他一字一字道:“幽冥岛上,风物如何?”问的是风物,其实是说那个独居幽冥岛上的人吧。
杨逸之叹了口气:“不知道。幽冥岛像是彻底从海上消失了一样,梅北兼国寻找观音时没有找到,之后我也没有找到。”
卓王孙一言不发,冷冷地看着他。
杨逸之犹豫了片刻,方才继续道:“幽冥岛本是人间通往幽冥的入口,诡谲神奇。若是岛主不想让它再现人世,天下就没有人能够找到。”
所有人的呼吸在刹那间全都停止。因为,卓王孙的脸色阴沉得可怕,令人窒息。而卓王孙的声音,就像是阴云中郁怒的雷霆:“你,没,有,找,到,幽,冥,岛?”一瞬间,所有人都因恐惧而颤抖,他们仿佛看到一位魔王,君临于这座都城之上。宣祖将身子挤在王座上,竭力让自己化成王座的一部分。他毫不怀疑,只要卓王孙转过头来看自己一眼,自己马上就会死去!这座城市,几乎成为一座死城,只因魔王一怒。
所有人的目光都可怜巴巴地集聚在那袭白衣上。黑云压城,唯有那袭白衣在漫天的阴霾下显得无比耀眼。他是唯一可以承载魔王怒气的人,如果他若是不在,这股怒气将如雷霆一般击碎所有人。
杨逸之叹了口气。他没想到卓王孙竟会如此盛怒。幽冥岛,其实并无太多意义。重要的,是那个在幽冥岛上的人。可是卓王孙,真的那么在乎那个人吗?不惜让海军乘风千里,奔波海上,只为替她送上一船鲜花。只可惜,一片心意却终于没能抵达。她就像仙岛上的仙子,在阳光照破雾气的刹那,随着云烟一起消失无踪。也许,只是因为她不想再见到他,于是才让这座岛从这个世界彻底消失。她本就有通天的本领。只是,她连卓王孙也不愿见吗?杨逸之惆怅叹息,点了点头。
“啪”的一声轻响,王座的椅背在卓王孙的手下碎裂,金玉四散。那一刻,每个人都在战栗。没有人怀疑,卓王孙的怒气会在下一瞬间爆发,将整座城池卷入其中。恐惧,如阴云一般,迅速笼罩了全城。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杨逸之的白衣仍是那么温和,稍稍缓解了他们心中的恐惧。一如黑暗中残存的一缕阳光。
卓王孙猛然道:“起来!”宣祖应声触电般弹起,闪到一旁。
卓王孙在王座上缓缓坐下,支颐看着杨逸之。他的目光冰冷得就像是一柄剑,即将贯穿杨逸之的灵魂。卓王孙缓缓道:“我命你为护卫,护送沈唯敬前去汉城议和!”
所有人都困惑地扬起头,艰难地思索着自己方才听到的话。宣祖更是吃惊地张大了嘴,良久合不起来。议和?为什么要议和?我们不是刚打了一个大胜仗吗?我们不是打得倭兵丝毫没有还手之力吗?为什么忽然要议和?所有人困惑地望着杨逸之,希望他能为自己找出答案。
只见杨逸之缓缓点头,向卓王孙施了一礼:“遵命。”这让大家更加困惑。看来议和已成定局。那么,庆祝还要继续么?
他们茫然地举着手中的彩旗与鲜花,不知所措。
沈唯敬?杨逸之有些吃惊地看着眼前人——身材矮小、干瘦,脸上总是挂着谄媚的笑容,他的身子半弯,于是只能仰头看人,更让入觉得猥琐。他身上穿着一件华丽的丝绸长衫,但无论怎么看都与他的人显得格格不入,尤其再加上两只金黄的大门板牙,以及手中那杆长长的烟枪。
他此刻正战战兢兢地站在杨逸之面前,恭谨地弯腰行礼,眼睛却不忘偷瞄杨逸之,似乎只要杨逸之稍微露出一丝不满,他就会立即跪下。
这,就是卓王孙要派去谈判的使者,身系朝鲜万民福祉的沈唯敬?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个标准的市井刁民,鸡鸣狗盗无不精通,唯一不会的,就是干正事。
卓王孙怎么会选这样一个人?杨逸之几乎忍不住想找他问个明白。
杨逸之在沉吟,而沈唯敬却已在簌簌发抖。他天性就怕人,从不敢忤逆强者,只求在强者的环伺中寻求到自己生存的一丝罅隙。但此刻,他隐约地意识到,眼前就是天降的富贵,如果把握住了,自己将飞黄腾达、光宗耀祖。所以这一次,就算会掉脑袋,他也决心完成使命。只是,眼前这个看上去温文尔雅的白衣人,忽然让他感到遍体冰冷。于是,他立即拿出自己所有谄媚的功力,企图打动杨逸之。
杨逸之很快感受到这点,于是便笑了笑。上马,他做了个“请”的姿势,这次他已决定让沈唯敬全盘负责。他要仔细看看,卓王孙的目的究竟是什么。
【第十一章 新传使者出皇都】
马步缓慢,足足走了七天,一行人才望到汉城的城墙。
一路上沈唯敬口沫横飞,不断吹嘘自己曾与多少日出之国的高官谈笑风生,又有多么了解日出之国的风土人情……
只花了一个时辰,他就摸清了杨逸之的脾气,知道杨逸之无论如何也不会伤害自己,便不由放肆了起来。他的大烟袋开始无时无刻地喷吐着黑烟,那张干瘦的脸就隐在黑烟中,不时露出,冲杨逸之狂吹海侃。
如此走了七天,杨逸之已将他的英雄事迹听了十七八遍。换上任何一人,都定会叫沈唯敬赶紧闭上嘴,可杨逸之却依旧温和地笑对。所以,当走到汉城时,沈唯敬已经开始趾高气昂,甚至真心认为自己是个英雄。
汉城的倭国守卫早就得知他们到来的消息,将城门大开,列队迎接。
苍茫的号角声响起,驱散了浓浓的晨雾。踏着日光站立的,是一队队顶盔贯甲的冷肃士兵。他们的战甲与兵刃迎着太阳闪烁出凄寒的光芒,散发着无形的杀气。
晨雾不断褪去,显出道路上连绵不绝的身影。每走一步,都有两位士兵对面而立。晨雾迷蒙,队列似乎看不到尽头。旌旗飘扬,遥遥能够看到汉城的巨大城头上也都列满了士兵。
此地,离汉城还有五里。显而易见,这五里道路,全都列满士兵。
沈唯敬的吹嘘戛然而止,脸色渐渐变得苍白,身子不由自主地开始发抖。他那始终闪烁不定的目光不由四下梭巡,寻找着可能逃走的机会,待瞟向杨逸之时,却见杨逸之的面容仍然平静,他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驱马离杨逸之更近了一些,颤声道:“杨……杨盟主,好多人啊。”
杨逸之徼微一笑:“这还不是为了迎接沈公你。沈公乃是倭国通,相当于他们的半个老乡,他们自然特别想见你,说不定还会干脆将沈公留下,再不放你回去了呢。”
沈唯敬的脸顿时吓得苍白:“杨、杨……杨盟主不要开玩笑……”
杨逸之见他实在怕得厉害,也就不再出言玩笑。不过,就算他不吓,沈唯敬也已被自己吓破了胆——此刻的沈唯敬哪里像是在骑马,简直就是在坐船,不但是坐船,而且还晕船,身子前仰后合,似乎随时都会从马背上掉下,或者张口呕吐。
五里路,走了一个多时辰。沈唯敬仿佛到十八层地狱中打了个转,身子已被汗水浸透,等终于走进城门时,恐惧已几乎将他惊得麻木,以至于当看到真正列队相迎的军阵时,他反而没有表现出特别害怕的样子。
招待大明使节的场所,选在了龙山驿。这是一座巨大的军营。小西行长率领着三十位大名盘膝坐在最正中的大帐里,两边的三万多士兵排着整齐的队伍,气象森严。牦牛做成的号角呜呜地吹响,山风从峰顶吹下,卷得旌旗猎猎作响。三万人的军营,没有半点旁的声息。
当沈唯敬走过这些杀气腾腾的武士时,双腿抖得几乎站不起来。杨逸之叹了口气,袍袖轻拂,托着他的身体,才让他不至于摔倒。
他们终于走到了大帐内。沈唯敬哆哆嗦嗦,看着满屋大名严峻的脸,忽然意识到自己是多么愚蠢,竟会来到这么危险的地方。这些人,可都是些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啊!他几乎就要忍不住转身跑掉。
此时,加藤清正缓缓站了起来:“恭迎大明使节。”帐外的三万士兵也在同时将手中长矛往地上重重一顿,厉喝道:“恭迎大明使节!”所有人的呼喊连成一片,整齐有力,炸雷般轰响在沈唯敬耳边。沈唯敬吓得一声惨叫,终于一屁股坐到地上。
众位日出之国的大名一怔,一起哈哈大笑起来。杨逸之刚想说什么,忽然想起卓王孙的安排,于是住口不语,只是微笑看着沈唯敬与众大名。
日出之国的大名们出列这么多士兵,就是想羞辱大明使节,此刻见沈唯敬如此猥琐,顿时觉得大明自吹文物鼎盛,也不过如此。他们的脸上全都露出笑容,只觉这场谈判必然可以捞足油水,心情愉悦地拱手请两位使者上座。
沈唯敬战战兢兢地爬了起来,颤声解释道:“路滑……路滑……”
好容易坐下之后,加藤清正道:“请沈先生过目。”几名士兵应声送上日出之国拟好的和谈条约,放在沈唯敬面前。
条约很简单,只有如下几条.
其一,两军即日休战。倭军撤出汉城,明军撤出朝鲜。
其二,割让大同江以东地区予日出之国。
其三,将朝鲜王子临海君作为人质送往日出之国,日朝永世和好。
沈唯敬看到这三个条件,不由倒吸一口冷气,混沌的脑袋开始变得清醒起来。他双手按在几案上,一字一字地读着,试图明白每个字的意思,却始终无法专心思考。良久,他抬起头来,满脸都是谄媚的笑:“这个……条款么……是可以商量的
只听加藤清正厉声道:“有什么商量不商量的?此条款已经很优待了!”他刷地拔出刀来,“如果不是日出之国约束军队,朝鲜早就灭亡了!日出之国的大恩大德,难道你们还不感激吗?”
他虎吼一声,作势要向沈唯敬劈来。沈唯敬一声惨叫,用力后仰,扑通一声,已连人带椅摔倒在地。加藤清正连同众大名一齐哈哈大笑。
突然,“叮”的一声响,加藤清正手中的太刀断成两截。杨逸之淡淡道:“听说日出之国的武士素来信奉刀在人在,刀亡人亡。你的刀何在?”
加藤清正怔了怔,倏然自腰间拔出另一把刀来。“叮”。杨逸之连动都没动,这把刀再度断成了两截。
杨逸之冷冷看着他“你,为何不剖腹?”这帮日出之国的大名肆无忌惮地羞辱沈唯敬,已让杨逸之感到一丝恼怒。他本是个清风明月之人,而此时出手,只是让这些人知道一点敬畏。否则,这场谈判必定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加藤清正呆呆注视着手中的两把断刀,忽然,将刀一丢,合身猛扑上去。刀,是日出之国武士的性命。刀断,便是武士最大的屈辱。这份屈辱,必须用血来洗清,不是敌人的血,就是自己的血!
杨逸之悠悠叹了口气。加藤清正猛虎般的身子忽然横飞出去,安安稳稳地落在自己的座位上,仿佛他从来没有动过一般。
叮叮两声响,一长一短两柄断刀落在几案上,杨逸之的声音淡淡地传来:“武士道的精神,究竟在哪里?”
三十位大名一齐站起,目光中闪动着怒火。还没有任何人敢如此羞辱日出之国的武士!杨逸之的脸色依然淡淡,三万士兵的呼喝,三十位大名的愤怒,都如松风一般,不能令他有丝毫动容。
加藤清正厉声道:“不准你侮辱武士道!”他反手,用力将两把断刀持在手中,转身对小西行长道,“请帮我断首!”
小西行长一字一字道:“我帮你报仇!”说罢接过加藤清正手中长刀。
只听加藤清正一阵凄厉的呼喊,猛然将短刀向自己的小腹刺去。
突然,一个声音淡淡传来:“虎之助。”
加藤清正猛然住手。虎之助是他的乳名,自从他成为日出之国第一猛将之后,就再也没有人敢这样称呼他。除了一个人。这个人可以让他做任何事情。断刀,已经刺入肌肤一寸,但加藤清正却停止了动作。
就见一人缓缓走了过来,将他手中的断刀接过:“虎之助,这并不是你的刀。你是日出之国的第一大将,你的刀,怎么会这么卑小呢7你的战刀,就是日出之国的三十万军队啊!若是有谁,能将你的这把刀折断,你再剖腹谢罪也不迟。”说着,他转身,面对杨逸之。
他身上穿着一件极为雍容、宽大的白衣,就像堆雪。他面对杨逸之的时候,就像是一团雪向着一束月光。他的面容清俊,亦像是雪,又仿佛一瓣刚刚颤落的白梅。他的眉目细长,如同卧在雪中的远山,散乱着慵懒与清灵,淡淡的眼神中却藏着樱花般的绚烂与悲怆。他是谁?
杨逸之凝视他片刻,方才缓缓道:“太阁大人?”
那人一笑“我方才正与天灵寺的禅师谈禅,听人来报虎之助有难,于是化风前来,得见杨盟主一面。虎之助,过来拜见杨盟主。他可是天下无敌的巨子,依我看,就算是伊贺谷的宗风长老也接不过他一招。”这句话说完,在座的三十位日出之国大名不由都是一惊。
伊贺谷宗风长老统领着日出之国的所有忍者,号称宇内第一高手,大名们都以列其门下为荣。如果连宗风长老都接不住此人的一招,虎之助败在他的手下,不但不是耻辱,还可以称得上光荣。而他们决不会怀疑这人的话,因为这个人决不会妄言。如果他说宗风长老接不住杨逸之一招,那宗风长老就绝对接不住。因为,这是他们的主公。因为,他就是太阁,是日出之国实际的统治者,是第一次统一了日出之国全境、终结了战国时代的绝世枭雄平秀吉!
加藤清正的眼中却充满了疑惑,他不是不相信平秀吉的话,只是觉得杨逸之这么年轻,武功再高也不至于达到那种程度。但他仍然跪倒在杨逸之面前,恭谨道:“参见杨盟主大人。”日出之国的武士最崇尚强者,杨逸之方才表现出的武功几近神魔,加藤清正这是由衷地赞叹。
杨逸之将他扶起,却什么都没说,心中充满了疑惑。他并不是没有见过平秀吉,废寺之中,那个赤眼火瞳、飞扬跋扈的枭雄,给他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但此时他所见到的人,却有着古越清雅的相貌,极似传说中平安时代的阴阳师安倍晴明。
他决不可能跟那个赤眼火瞳之人是同一个人,但恰恰,他们却有着同样的气质,无论如何看,都应该是同一个人。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平秀吉笑了:“能见到天下闻名的英雄,是何等的幸事。今日暂且搁置公事,吾与佳客共叙一杯。”
沈唯敬此时也从地上爬起,灰头土脸地抱着那张表书,露出一贯的谄媚笑容:“我一定会将这些条款带回,跟我们的大人好好商量,务必给太阁大人一个满意的回复。”这倒全是大实话。他实在是已经迫不及待地想要逃回去,一刻都不愿意多呆。
平秀吉再度笑了:“沈公是一定要留下来的,因为我新得了一位奇人,一定要让两位见识一下才好。”说到这里,他的眼中露出愉悦的光芒,仿佛一个好客的主人,正迫不及待地要将自己最好的东西拿出来,与客人同赏。
沈唯敬与杨逸之被迎进一座茶室。
刚一踏入,沈唯敬就不禁发出一声尖叫。这是由衷的赞叹,因为他从未想到,世间竟然会有如此辉煌的茶室!
一座恢宏的宫殿矗立在汉城的正中,殿后就是七层的天守阁。而这座宫殿虽然规模小了些,但要是论精雅奇绝,比之大明的紫禁城也不遑多让。能够在朝鲜见到如此精美的建筑,让杨逸之都不禁眼前一亮。
但沈唯敬的目光,却全然是被宫殿内的茶室所吸引。
宫殿,只不过是茶室的外衣。茶室就建在宫殿的正中,将精美的宫室映照得暗淡无光——这座茶室,竟然完全是用黄金铸造的。
整块的黄金,打磨成金砖,再一块一块地契合在一起,垒砌成茶室的雏形。单单茶室正中的那根大梁,足有合抱粗细,三丈多长,怕是就要耗费千斤黄金。但这些不过只是世俗的富贵而已,跟墙壁上所挂的装饰比起来,也许就算不得什么了。那些壁挂均极为古雅质朴,杨逸之立即看出,每一件都有千年之久,价值连城。这座由黄金打造而成的茶室,也不过是供奉它们的法座。
平秀吉微笑揖客,先行走进。
两人的眼前陡然一片闪亮。茶室内的空间竟似无比广大,就像一步踏入了星空。沈唯敬错愕地揉着自己的眼睛,良久方才醒悟,内室的四壁上,全都挂满了整块的水晶。水晶相互映照,层层反射,造成了无穷浩宇的错觉。要知道水晶极为珍贵,像这么巨大的水晶镜,简直听都没有听说过!也许,只有东海龙宫中,才有这样的稀世奇珍吧!
沈唯敬惊喜地走上几步,四壁的水晶镜立即映出他的影像,仿佛同时有千千万万个沈唯敬同时走来。这种景象是如此奇特,让沈唯敬错愕地张大了嘴巴,良久说不出话来。就算是天上仙宫,也不过如此吧。
沈唯敬浑浑噩噩地坐下,心脏扑通扑通跳个不停。与如此宏大珍稀的景象相较,真正用于饮茶的器具虽然珍贵,却反而不那么震撼了。
黄金的屏风上贴着绘有精细菊花纹的红色细纱。榻榻米的表面是略带青色的艳红,边缘则是带有嫩葱小花的金线织花锦缎,中间铺有厚厚的越前棉。套廊的三尺竹缘用细葛制成,竹缘上放置了三个座垫。床间上,一束鲜花插在芜菁花器里,花瓣上还带着露珠。茶几是黄金的,几上的黄金台放着天目茶碗,旁边,黄金的枣碗置于黄金的四方盆中。几边摆了黄金的茶炉、茶锅、柄勺台、水盖、水罐、盖台、井户茶碗,就连茶勺也是黄金的,只有圆筒竹刷和茶巾是寻常之物。
一名女子正静静跪坐在榻榻米中间,见到众人进来,女子缓缓回头。她身上的水红,也跟着一起转过,在水晶镜中流转成万千繁华。
杨逸之全身一震。他这一刻的震惊,决不下干沈唯敬。
——那赫然竟是相思!(下期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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